街角茶楼二楼的窗户,在陈猛和赵元走过之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猛哥,咱们就这么回去了?”赵元跟在陈猛身侧,依旧难掩兴奋,“那个雷豹,还有王世充,就这么放过他们?”
陈猛没有搭话,他只是保持着固定的步频,腰间的两个石锁有节奏地撞击着大腿。
他在复盘。掀桌子的时机很好,打乱了对方的阵型,为自己创造了突进空间。但是,后续用桌面作为盾牌冲击时,步伐转换不够流畅,浪费了大约百分之十五的动能。
至于那个雷豹,一个空有蛮力、核心肌群薄弱的草包,不值得他投入过多的计算资源。打断他的腿,或是拧断他的脖子,都只是多消耗几百卡路里热量的事情。
眼下的关键问题,是钱和人。修缮衙门要钱,招募护卫要钱,建立自己的情报网络更要钱。他在望海楼的那番做派,看似是威慑,其实也是一种商业路演。他需要向这座城市里的某些“潜在投资者”展示自己的实力。
“到了。”陈猛停下脚步。
眼前的巡盐御史衙门,还是那副破败不堪的模样。垮塌的院门,齐腰的荒草,无声地诉说着凄凉。
赵元皱起了眉头,刚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停住了。
“猛哥,你听。”
陈猛早已察觉。这破庙般的衙门里,有光,还有人声。那光不是一点两点,而是从大堂深处透出的、明亮而温暖的光晕。人声嘈杂,却不混乱,带着一种井然有序的忙碌感。
又一个鸿门宴?
赵元握住了刀柄,身体紧绷,挡在了陈猛身前。
陈猛将他拨到身后,自己走了上去。他想看看,海州这潭水里,除了鳄鱼,还藏着什么别的东西。
他一脚踹开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院门。
眼前的一切,让两人都愣在了原地。
院子里的荒草已经被清理干净,露出了青石铺就的地面。十几个精干的仆从正抬着箱子进进出出,脚步匆匆,却悄无声-息。
正中的大堂,更是灯火通明。蛛网和灰尘一扫而空,几盏硕大的牛油灯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大堂中央,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十几口黑漆大箱。
一个身着利落男装的“少年”,正站在箱子前,指挥着仆从将一卷卷的布匹和一袋袋的粮食搬进后院。
那“少年”身形纤细,却自有一股指挥若定的气度。她听到门口的动静,转过身来。
月白色的男式长衫,头发用一根碧玉簪束起,露出一张在火光下美得惊心动魄的脸。
正是苏婉晴。
陈猛的大脑,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瞬间,停止了运转。所有的战斗预案、力量分析、卡路里计算,都在这一刻化为乌有。
苏婉晴看着他,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确认他毫发无伤,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清冷的杏眸里,才泛起一层薄薄的水汽。
她快走几步,来到陈猛面前,却又在三步之外停下。她没有扑上来,只是仰头看着他,唇边绽开一个混合着泪意与调侃的笑容。
“陈大人好大的威风。才到海州第一天,就把全城最气派的酒楼给拆了。这下,海州的木匠和瓦匠,可都得念您的好。”
赵元在一旁张大了嘴巴,看看陈猛,又看看苏婉晴,感觉自己的脑子彻底不够用了。
陈猛看着她,也笑了。他伸出手,很自然地替她理了理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碎发。
“没办法,那楼的承重结构不合格,我替他们做个压力测试,免得日后塌了伤及无辜。”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苏婉晴侧过身,指了指大堂中央那些箱子。
“知道你来这里是开疆拓土,不是享福的。没钱没人,寸步难行。这里是苏家在海州附近几个州府的暗库里,能调出来的所有现银和粮食。应该够你先用一阵子。”
陈猛走到一口打开的箱子前。里面不是白花花的银锭,而是一层层码放整齐的金条。
他深吸一口气,这可真是……优质的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质之外,最能给人补充能量的东西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送往京城的信,山长给我看过一份。”苏婉晴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你把海州当练兵场,那我总得替你把后勤粮草给备足了。”
两人在大堂里仅有的两张还算完好的椅子上坐下。仆从送上热茶后,便悄然退下,只留下赵元像个门神一样守在门口。
“今天这一闹,虽然震慑了那帮地头蛇,但也只是权宜之计。”苏婉晴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雷豹之流,不过是李家养在海州的一条狗。打狗是没用的,得打主人。可李家在江南根深蒂固,你想在海州站稳脚跟,光靠拳头不行。”
“我明白。”陈猛点头,“暴力只能清场,不能建设。要想在这里建立新秩序,必须掌握经济命脉。”
“盐?”苏婉晴立刻跟上了他的思路。
“对,盐。”陈猛的指关节在桌上轻轻敲击,“海州的私盐,乃至整个江南的私盐,最大的问题在于品质。粗盐苦涩,杂质多,只能卖给穷苦百姓。而官盐,也就是那些经过提纯的精盐,被牢牢掌控在以李家为首的几大盐商手里。他们垄断了市场,随意定价。”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苏婉晴。
“如果,我们能生产出比他们的官盐品质更好、成本更低的精盐呢?用他们最引以为傲的东西,打败他们。”
苏婉晴的呼吸一滞。她是个商人,立刻就明白了这背后蕴含的巨大能量。
“你有办法?”
“我有一些……家传的土方子。”陈猛决定用一个对方能理解的说法,“可以把最劣质的粗盐,提炼成雪花一样的精盐。我需要一个绝对可靠的渠道,把我们的盐卖出去,也需要一个强大的运输队伍,保证原料和成品的安全。”
苏婉晴没有丝毫犹豫,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放下。
“生产和安全,你来负责。渠道、运输、销售,还有跟那些人打商战,交给我。苏家的船队和商铺,就是你最锋利的刀。”
夜色渐深,大堂里只剩下两人。烛光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们摊开一张简陋的地图,就着跳动的火光,商讨着每一个细节。从建立盐场的位置,到招募人手的标准,再到第一批盐的销售策略。
陈猛看着身旁那张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看着她条理很清晰地分析着各个渠道的利弊,心中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正在地图上指点的手。
苏婉晴的身体轻轻一颤,分析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想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那只手掌宽厚、温暖,布满了锻炼留下的硬茧,却带着一种让她安心的力量。
她的脸颊,在烛光的映照下,慢慢染上了一层绯红。
陈猛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开口。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苏婉晴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没有再挣扎,只是轻轻垂下头,任由他握着。
第二天一大早,一张巨大的告示,被贴在了衙门口和城中几个最显眼的位置。
告示的内容简单粗暴:巡盐御史衙门招募盐工及护卫,不问出身,不看来历。凡录用者,包吃包住,顿顿有肉!月钱三两!
三两银子!还顿顿有肉!
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整个海州城都炸了锅。那些在盐田里被压榨得不成人形的盐工,那些在码头上食不果腹的流民,那些被地主赶出家门的佃户,全都疯了。
衙门口那片刚清理出来的空地,不到一个时辰,就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却用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望,盯着那张告示。
“都给老子滚开!谁敢去报名,就是跟我们鳄鱼帮作对!”
十几个鳄鱼帮的打手,提着棍棒,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试图驱散人群。
人群一阵骚动,许多人露出了畏惧的神色,下意识地后退。
“我看谁敢动!”
一声暴喝。赵元带着十几个昨天刚从流民里挑出来的、吃了一顿饱饭的壮汉,手持木棍,迎了上去。二话不说,对着那帮打手就是一顿猛砸。
鳄鱼帮的打手们平日里欺负百姓惯了,哪里见过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当场就被打得头破血流,抱头鼠窜。
人群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欢呼。
陈猛就站在衙门的高阶上,看着这一切。
他让赵元把所有报名的青壮,一百人一组,带到院子里。
面试开始了。
陈猛的方式很特别。他不问问题,只是从队伍前走过。他会捏一捏一个人的肩膀,感受骨骼的密度和肌肉的形态。他会按住另一个人的手腕,闭上眼睛,感受对方脉搏的跳动频率和力度。
“你,核心力量不错,但下盘不稳,去护卫队。”
“你,心率平稳,耐力好,去盐场。”
“你,反应快,但是有旧伤,先去后勤养着。”
他像一个最挑剔的工匠,在挑选着最合适的材料。这一百个人,便是他在这片废墟上,建立新秩序的第一块基石。
京城,李府。
一封加急的信报,摆在了李延年的书桌上。
李延年看着信上的内容,气得浑身发抖。
“招兵买马?炼制新盐?竖子狂妄!”
一个幕僚在旁躬身道:“尚书大人息怒。那陈猛不过是虚张声势。海州贫瘠,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没人没粮,也撑不过一个月。”
李延年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传我的话,让江南所有与我李家交好的粮商,即刻断绝运往海州的一切粮草。我倒要看看,他拿什么去养活那群贱民!”
海州,衙门后院。
苏婉晴看着手中刚从苏家信鸽腿上取下的情报,上面清晰地写着李家切断粮草的命令。
她唇边露出一丝冷峭的弧度。
“跟苏家比烧钱?他们还嫩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