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的最后一场考完,贡院的大门一开,考生们像是被关了许久的鱼,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金陵城里大大小小的酒楼茶肆,立时便被这些青衫学子占满了。
最热闹的,莫过于秦淮河畔的得意楼。
柳子衿正坐在二楼临窗的雅座,身边围着七八个同窗。他一身月白长衫,手里摇着一柄湘妃竹扇,举手投足间,满是挥斥方遒的从容。
“子衿兄,此次解元之位,非你莫属了。”一个面皮白净的学子举杯奉承。
“是啊,那篇《论江南盐务》,我等连笔都下不去,子衿兄却文不加点,一气呵成。我远远瞧了一眼,那文采,那气势,真叫人拜服。”
柳子衿呷了一口茶,扇子轻轻摇动,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策论之道,在于立意高远,为君分忧。那盐务积弊,盘根错节,岂是我辈一介书生能尽述的?我等的本分,是引经据典,阐述圣人教化,劝君王行仁政。若君王施德,百官清明,盐务之弊,自然迎刃而解。”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引来周围一片叫好。
“高!子衿兄此言,深得‘春秋笔法’之精髓!”
“不像有些人,”柳子衿话头一转,带着几分不屑,“将策论写成了账房先生的流水账,通篇都是数字条陈,铜臭气熏天,简直是斯文扫地。此等粗鄙之文,若能入得主考法眼,我便将这得意楼的匾额拆下来,当柴烧了!”
满堂哄笑。
所有人都晓得,他说的“有些人”,就是那个在考场上出了洋相的陈猛。
角落里,靠近楼梯口的一张小桌,赵元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茶水都溅了出来。
“欺人太甚!他算个什么东西!”
周进扶了扶眼镜,给他续上茶水。“由他说去。榜上无名,说什么都是空话。”
陈猛慢条斯理地剥着一颗盐水花生,把花生衣吹掉,才将白生生的仁儿丢进嘴里。他头也没抬,只问了一句。
“得意楼的匾额,是花梨木的还是铁力木的?花梨木烧起来香,铁力木耐烧。”
赵元和周进都愣住了。
陈猛又丢了一颗花生进嘴里,嚼得嘎嘣脆响。
“我就是有点好奇。”
放榜那日,天还没亮透,贡院门口的街道便被堵得水泄不通。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空气里混杂着汗味、香料味和一种焦灼的期待。
柳子衿在一众学子的簇拥下,好不容易挤到了最前面。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昂首挺胸,准备接受万众瞩目的欢呼。
“来了!来了!”
人群一阵骚动。
几名官差抬着一张巨大的皇榜,从贡院里走了出来,费力地将其悬挂在高墙之上。红色的油纸底,黑色的墨字,在晨光下分外醒目。
榜单太长,从上到下,缓缓展开。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柳子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从榜首第一个名字开始往下找,一个,两个,三个……
没有。
前十名,没有他。
前二十名,还是没有他。
他的后背开始冒出冷汗。
周围的学子也都发觉了不对劲,奉承的话语卡在喉咙里,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替他着急。
“子衿兄,别急,许是排在后面些……”一个人的安慰声越来越小,自己都不信了。
终于,柳子衿三个字,出现在了第二十七名的位置上。
这个名次不算差,足以让他成为一名举人。可对他而言,这和落榜没什么区别。
他准备了那么久,他自认写出了惊才绝艳的文章,他本该是解元!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像一尊失了魂的泥塑。
就在此时,人群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惊叫。
“解元!解元是陈猛!”
“哪个陈猛?”
“就是那个写《杀人诗》的扬州陈猛!”
“天哪!竟然是他!”
所有的议论,所有的惊叹,所有的难以置信,都汇成一股洪流,冲刷着柳子衿的耳朵。他机械地抬起头,顺着所有人指点的方向,望向了榜单的最顶端。
那高悬于万人之上,用最浓的墨、最张扬的笔法写下的两个字,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陈猛。
他身子一晃,向后退了两步,撞在了身后的人身上,却没有半点知觉。
人群的另一端,赵元和周进已经疯了。
“中了!猛哥!解元!”赵元扯着嗓子大吼,一把抱住陈猛的胳膊,激动得满面通红。
周进也丢掉了平日的沉稳,用力拍打着陈猛的后背,镜片后面那张谦和的脸,笑得像个孩子。
周围的学子认出了这位新科解元,纷纷涌上前来道贺。
“陈解元!”
“恭喜陈解元!”
赵元和几个相熟的武将子弟,也不管陈猛同不同意,合力将他一托,直接抛向了半空。
“哦——!”
陈猛的身子在空中起起落落,下面是无数张兴奋而陌生的脸,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欢呼。胜利的滋味,原来是这样。
就在他被第三次抛向最高点时,一个穿着陈府家丁服色的身影,连滚带爬地从人群外围挤了进来。
那家丁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脸上满是惶急,他不管不顾地推开挡路的人,嘶声喊道:“公子!陈猛公子!”
欢呼的人群被他冲开一道口子。
陈猛落了下来,被赵元和周进扶稳。
那家丁扑到他跟前,从怀里掏出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双手颤抖着递了过来。
“公子!老爷的信!”
周遭的喧闹,好似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
陈猛脸上的笑容还未散去,他接过那封尚带着体温的信。信封很薄,火漆印是陈家特有的标记,上面没有一个字。
他用指甲划开封口,抽出了里面的信纸。
纸上只有一行字。
“此去,名为献策,实为质询。金殿之上,万言万当,一字之差,万劫不复。”
方才被众人抛到高空时的那股热血,顺着他的脚底,一寸寸凉了下去。
赵元还在他耳边兴奋地喊着:“猛哥!今晚得意楼,不醉不归!”
陈猛没有回答。
他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纸张的边缘,在他微微颤抖的指间,割出了一道细微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