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从书案后站了起来,在不大的书房里来回踱了两步。地板被他踩得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每一下都敲在人心上。
“不行。”他停下脚步,转头看着陈猛,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李家如今就是一群红了眼的疯狗,你在这个时候出书院,太过危险。”
他的语气里没有商量的余地,完全是长辈对晚辈不容分说的安排。
“这样,”宋濂沉吟着,做出了决定,“我派书院里身手最好的两名护院跟着你,务必寸步不离,事毕即刻返回。”
陈猛没有马上回应,而是对着宋濂,又一次深深躬下了身子。
“多谢恩师厚爱。”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再次抬起头时,他挺直了腰杆,身形挺拔如松。那股在演武场上挥汗如雨练就的悍勇之气,不经意间从他的四肢百骸里透了出来。
“但学生若是连自家书院的大门都出不了,岂非正好遂了他们的心意?”他看着宋濂,一字一句地说道,“让他们以为,我陈猛怕了。往后在这金陵城,学生还如何立足?”
他继续说道:“恩师请放宽心。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们还没那个胆子在金陵城中动手。学生自己,也能应付。”
这番话说完,书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宋濂看着眼前的弟子,那张年轻的脸上,没有半分退缩。他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从陈猛身上,看到了一种与寻常书生截然不同的东西,那是一种在风浪里滚过,敢于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胆气。
最终,宋濂只是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担忧,有无奈,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认可。
他摆了摆手,侧过身去,不再看陈猛。
“去吧。”
“早去早回。”
陈猛再次躬身一礼,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退出了书房。
他没有片刻耽搁,从书院的马厩里牵出快马,翻身而上,一抖缰绳,便朝着江宁县城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的“哒哒”声又急又密,惊得街边行人纷纷避让。
一个时辰后,陈家府邸的大门遥遥在望。
离得老远,陈猛就发觉了不对。往日里只有两名家丁看守的大门外,此刻足足站了四名护院,一个个手按腰刀,身板挺得笔直,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来往的路人。整个府邸的气氛,都透着一股外松内紧的防备。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迎上来的门房,大步流星地跨进门槛。
内院里,一片死寂。
父亲陈伯彦与母亲正坐在堂中,两人面前的茶水已经凉了,谁也没有动。
看到陈猛的身影,母亲“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拉住他的手。她的手很凉,指尖还在发颤。
“猛儿,你……”她张了张嘴,像是想问什么,可最终千言万语都化作了喉咙里的一声哽咽。她只是用力地攥着儿子的手,反复摩挲着,嘴里不停地念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万事小心。”
一旁的陈伯彦也站起了身,他的脸色紧绷,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只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单音节。
“嗯。”
一个字,再无多言。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泄露了主人整夜未眠的事实。
陈猛反手握住母亲的手,宽慰道:“娘,爹,我就是回来看看,书院并无大事,你们不必忧心。”
他话音刚落,还未等到父母回应,管家便从侧面的回廊里一路小跑了过来,步履匆匆。
管家先是对着陈伯彦夫妇躬了躬身,然后才转向陈猛,脸上的神情恭敬,又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紧张。
“大少爷,老爷在书房等您。他吩咐了,您一回来,就即刻过去。”
陈猛的心头重重一跳。
他安抚地拍了拍母亲的手背,对父母点了点头,然后便跟着管家,快步朝着后院祖父的书房走去。
越往里走,周遭越发动静全无。平日里的鸟鸣声、下人的走动声都消失了,整个后院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
书房的门虚掩着。
陈猛站在门口,定了定神,抬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预想中祖父坐在太师椅上品茶的画面没有出现。
一股混杂着陈年书墨与檀香的气味扑面而来。书房内光线有些昏暗,只见一道瘦削的背影,正背对着门口,矗立在一面墙壁前。
那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无比的堪舆图。
图上山川纵横,河道密布,正是整个江南的水路全图。
他的祖父,陈淮安,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一身灰布长衫,身形单薄得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可那道背影,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沉默如山岳的错觉。整个书房里的空气,都因为这个背影,而压抑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来。
“回来了。”
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陈淮安没有回头。
陈猛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是,祖父。”
陈淮安抬起了他那只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手,伸出食指,在面前那幅巨大的堪舆图上,一个不起眼的位置,重重地点了一下。
那是一个位于长江水道与运河交汇处的渡口,图上标注着两个小字:瓜州。
“李宏的根子,不在金陵府,也不在那个从六品的通判位子上。”
老人的声音,还是那样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
“在这里。”
陈猛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他顺着祖父手指的方向看去,大脑飞速地运转着。瓜州渡……那不是漕运的要冲吗?
就在他思索的当口,陈淮安缓缓地转过了身。
没有想象中的老态龙钟,也没有平日里那副病恹恹的模样。老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一双平日里总是半眯着、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却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能将投进去的一切光线都吸个干净。
他盯着陈猛,就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这个孙子。
“我知道你在谋划什么。”陈淮安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小锤一下下敲在陈猛的心口。
“想去敲掉它几颗牙,打断几条腿。”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
“可你有没有想过,对一条已经疯了的狗来说,疼痛,只会让它忘记恐惧,咬得更凶,更不顾一切。”
陈淮安向前走了一步,逼视着自己的长孙。
爷孙二人之间,只剩下三尺不到的距离。
“现在,告诉我,”他一字一顿地发问,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辩驳的份量,“你要如何一棍子,彻底打断它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