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猛一收拳势。
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旁边,赵元那张脸憋着笑,肉眼可见地扭曲着。
“笑什么笑?”
陈猛白了他一眼,没好气。
“还不赶紧去藏书楼占位置。”
赵元好不容易止住笑,胳膊肘碰了碰他。
“不是我说,猛哥。”
他压低声音,坏笑道:“你现在在书院里的声望,我看都快赶上山长了。”
陈猛扯了扯嘴角。
刚要开口,晨练队伍里,一个学子结束了最后一个笨拙的“熊经”动作。
三步并作两步。
他满脸通红,径直挤到陈猛面前。
这学子姓王。
平日里读书极为刻苦,天资却稍显平庸。
几次模拟测试,成绩都在中游晃荡。
“陈……陈师兄!”
王姓学子躬身作揖,姿态恭敬得近乎虔诚。
陈猛有些不明所以,客气地点了点头。
“王兄有事?”
王姓学子抬起头,压低了声音,那模样,像要探听什么惊天秘闻。
“陈师兄,我斗胆请教一事。”
“请讲。”
“您……您每日习练的这套拳法,”
王姓学子组织着措辞,脸颊因激动和紧张,涨得更红了。
“是否……暗合天地至理,能够沟通文曲星运?”
陈猛:“……”
他愣住了。
沟通什么?
文曲星运?
王姓学子见陈猛不语,只当自己冒犯了高人,急切解释。
“师兄别误会!我没有偷师的意思!”
他吞了口唾沫。
“只是……我跟着您练了这三日,只觉神清气爽,头脑都比往日清明许多。”
“昨日温书,以往晦涩难懂的段落,竟然一看便通。”
“今日晨起默写文章,更是……下笔如有神助啊!”
他一脸期待,眼神亮得惊人。
那副表情,就差把“求师父指点迷津”六个字刻在脸上。
陈猛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
他很想吼一嗓子:那特么是广播体操!
他想说,早睡早起,身体循环通畅,大脑供氧充足,自然就精神了。
所谓的“下笔如有神助”,不过是休息好了,精神饱满,再加上点积极的心理暗示。
跟什么天地至理、文曲星运,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他清了清嗓子,耐着性子。
用他能想到的最朴素的语言解释。
“王兄你想多了。”
“这套拳法,不过是活动筋骨,舒展气血的粗浅功夫。”
“目的在于强身健体。”
“身体好了,精神自然足,读书效率也就高了。”
这番解释,他自认足够清晰,足够有道理。
然而。
听在王姓学子,以及周围竖着耳朵偷听的众学子耳中,却完全变了味道。
“轰”的一声。
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
那王姓学子先是一愣。
随即,双目放光,脸上露出了“我懂了”的神情。
他对陈猛,又是深深一揖,腰弯得比刚才还低。
声音里甚至带上了几分哽咽的激动。
“师兄大义!”
陈猛脑子里冒出一个问号。
什么玩意儿?
“陈师兄,我明白了!”
王姓学子抬起头,满面肃然。
“您是说,‘大道至简’!”
“这拳法看似只是活动筋骨,实则是修行的根基!”
“根基稳固,才能引动天地文气,我等真是……真是浅薄了!”
“我不是……”
陈猛张了张嘴,试图辩解。
可另一名学子已经抢先开口。
“是啊!正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我等读书人,更应爱惜身体!”
“身体是承载文运的舟船,舟船不固,如何能渡过科举的苦海?”
“陈师兄这番话,真是振聋发聩!”
“我没有……”
“陈师兄高风亮节!”
又有人高声喊道。
“此等蕴含天地至理的无上法门,竟毫不藏私,公之于众,让我等一同习练!”
“这份胸襟,我辈楷模!”
“陈师兄真乃我辈读书人的表率!”
“我等定不负师兄厚望,勤学苦练,光耀我青竹书院的门楣!”
“对!光耀门楣!”
一时间。
演武场上群情激奋。
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呐喊,此起彼伏。
几十个青衫儒生,看着陈猛的表情,已经从崇拜升级为狂热。
他们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同窗。
而是一位传道授业、普度众生的在世圣贤。
赵元站在陈猛旁边,肩膀耸动,快要憋出内伤。
陈猛彻底放弃了。
他看着眼前这群脑补能力超群的同窗。
看着他们那一张张因为自我攻略而显得无比坚定的脸。
他还能说什么?
他说这是广播体操,他们信吗?
算了。
随他们去吧。
只要能让他们多锻炼锻炼身体,别年纪轻轻就把身子骨读垮了,怎么想都无所谓了。
他叹了口气。
对着众人拱了拱手。
一片“恭送陈师兄”的呼喊声中,他带着赵元,近乎狼狈地逃离了演武场。
晨练的喧嚣终于被甩在身后。
阳光透过树梢,洒下斑驳的光影。
陈猛回到自己在书院的住处。
关上房门。
整个世界都清静下来。
他走到书桌前。
从袖中取出那枚被体温捂热的铜板。
以及压在铜板底下,那张被叠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纸条。
他将纸条小心翼翼地展开。
纸上没有称谓,没有落款。
只有寥寥数字。
字迹潦草,透着一股焦急。
“李宏,重金,寻亡命徒。”
这几个字。
像几根冰冷的钢针,扎入陈猛的眼帘。
宋濂的担忧,成了现实。
那条被宗族抛弃的疯狗,果然开始磨牙了。
他将纸条凑到油灯前。
火舌一舔,纸张瞬间卷曲,焦臭味钻入鼻腔。
黑灰轻盈,仿若无物,却重如千钧。
做完这一切。
他又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了几日前父亲托人送来的信。
信是父亲亲笔。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忧虑。
信中说,家里的布庄最近总遇到麻烦。
先是门口隔三岔五出现一些游手好闲的地痞。
不买布,就是堵在门口,冲着来往的客人怪声怪气,吓走了不少生意。
报了官,衙役过来吆喝两声,人就散了。
可衙役前脚一走,那些人后脚又聚了回来,变本加厉。
更让他忧心的是,几家合作了多年的老主顾。
都像是约好了似的,突然派人来说,要中断供货。
父亲派人去问。
对方也是含糊其辞,只说是东家另有打算。
父亲在信的末尾写道,他总觉得这些事来得蹊跷。
让陈猛在书院安心读书,家里的事情,他会处理好。
之前看到这封信。
陈猛只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并没有将这些事与李宏联系起来。
现在。
看着油灯里最后一丝黑灰散尽。
他脑子里的一根线,猛然接上了。
寻衅的地痞……
突然中断合作的老主顾……
这哪里是什么巧合!
那些地痞,分明就是李宏用重金招募的亡命徒中的一部分!
他们不敢在金陵城里直接动手杀人。
便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从根本上毁掉陈家的生计!
至于那些老主顾。
恐怕也是受了李宏的威逼,或是得了某些人的授意,才不得不与陈家划清界限。
一股压不住的火气,从胸腔里直冲头顶。
他原以为。
李宏的报复,会是一场针对他自己的,狂风骤雨般的刺杀。
他想过各种可能,也做好了防备。
但他没料到。
李宏会如此没有底线,竟将黑手伸向了他远在江宁县城的家人!
恩师宋濂的法子,是“守”。
在书院的高墙里,安安稳稳地待上一个月。
等乡试过后,有了举人身份,一切便都好说。
可现在。
他守得住自己,守得住远在几十里外的家人吗?
他守着,家里的布庄就要被人活活拖垮!
父亲和母亲就要日夜活在那群地痞无赖的骚扰和威胁之下!
一想到父亲信中那竭力粉饰太平的字句。
一想到母亲可能因此而担惊受怕。
陈猛便再也无法安坐。
他霍然起身。
椅子被他带得向后滑出,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千日防贼。
不如主动出击。
与其被动地等着对方出招,等着家里的情况一步步恶化,不如自己来!
陈猛走到门口。
拉开房门。
外面的天光刺得他眯了一下眼。
他没有片刻的犹豫。
大步流星地穿过庭院,径直朝着宋濂的书房走去。
书房门紧闭着。
陈猛站在门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
抬手,叩响房门。
“进来。”
里面传来宋濂沉稳的声音。
陈猛推门而入。
只见宋濂正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一卷书。
他走到书案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
对着宋濂深深一躬。
“恩师。”
宋濂放下书卷,抬起头。
“何事如此匆忙?”
陈猛直起身子。
脸上没有了在演武场时的无奈,也没有了独处时的怒火。
只剩下一片恳切。
“恩师,学生家中略有急事,想告假半日,回去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