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思齐堂立下军令状,至今,已过一月。
初夏的风拂过陈府的亭台楼阁,带走了最后一点春日的湿寒,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拔节生长的蓬勃气息。
“吱呀——”
一声绵长的门轴转动声,打破了锦香苑长达一月的寂静。
紧闭的院门,缓缓向内打开。
一道阳光,迫不及待地投射进来,在布满青苔的石阶上,切开了一道分明的明暗界限。
陈猛站在门后,微微眯起了眼,适应着这久违的光亮。
一个月不见天日,他的肤色未见苍白,反而因为气血充盈,透着一种健康的色泽。他伸了个懒腰,浑身的骨节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脆响,动作舒展,没有半点久坐的僵硬。
院子里,正在洒扫的几个下人听到动静,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齐刷刷地望了过来。他们的脸上,先是错愕,而后便换上了一种复杂难明的神情。
一个月了。
这位三少爷,终于还是出来了。
陈猛没有理会他们探寻的目光,径直走出了院门,深深地吸了一口院外新鲜的空气。
“三哥!”
一声清脆的呼喊,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
妹妹陈灵像只花蝴蝶,从不远处的游廊下飞奔过来,一把抱住了陈猛的大腿,仰起小脸,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欢喜。
“哥哥,你终于出来了!灵儿都一个月没见你了!”
陈猛弯下腰,伸手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脸蛋。
“嗯,出来了。”
紧随其后,陈默也快步走了过来。他不像陈灵那般外放,只是站定在三步之外,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一礼。
“三哥。”
他的声音沉稳了不少,身形也比一月前挺拔了些,眉宇间的郁结之气消散了许多。
陈猛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打了招呼。
这温馨的一幕,却被周遭越聚越多的人影打断了。
府中各处的下人、管事,甚至一些无所事事的旁支叔伯,都闻讯赶了过来,远远地围成一圈,对着锦香苑门口指指点点。
“出来了,出来了!我就说嘛,他怎么可能真坐得住!”
“你看他那样子,哪里像是读书的?分明是憋坏了,出来放风的。”
“哎,到底是武夫底子,让他拿笔杆子,比杀了他还难受。这下是想通了,准备去跟老太爷认错了?”
一个尖酸的声音响起,是平日里最爱嚼舌根的四房堂叔。他摇着扇子,一副料事如神的模样。
“这还用说?军令状?不过是少年人一时冲动罢了。真要他拿前程和身家去赌,他敢吗?我看啊,不出半个时辰,他就要去祠堂跪着了。”
“可惜了老太爷,为他花了那么多心思,送进去的书,怕是一页都没翻过吧?”
窃窃的私语声,汇成了一股嗡嗡的潮流,毫不避讳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陈灵气得小脸通红,攥着小拳头,冲着那些人喊:“我哥哥才不是!你们都是坏人!”
陈默也皱紧了眉头,小小的身躯往前站了一步,将妹妹护在身后,一言不发地瞪着那些说三道四的长辈。
陈猛却像是没听见一般。
他蹲下身,替陈灵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发,温声问道:“祖父在书房吗?”
陈灵用力点头:“在的!祖父这几天一直在书房看书!”
“好。”
陈猛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外围那些神色各异的族人。
他没有反驳,没有争辩,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他只是迈开脚步,朝着陈淮安书房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
他的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坚定而有力。
那份从容不迫,与周遭沸反盈天的议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原本笃定他要去认错的四房堂叔,扇子摇得慢了半拍,嘴巴微微张开,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这……这方向不对啊。
那不是去祠堂的路。
那是通往陈家权力中枢,老太爷书房的路!
他这是要干什么?
所有人的心里,都冒出了同一个疑问。他们面面相觑,最后,鬼使神差地,跟在了陈猛的身后,想要看个究竟。
陈猛穿过游廊,踏上青石小径。
他身后,跟着一大群人,像一条沉默的尾巴。
书房门前,福伯早已等候在那里,仿佛算准了他会这个时辰过来。
“三少爷。”福伯躬了躬身,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福伯。”陈猛点头致意。
“老太爷在里面等您。”福伯侧身,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陈猛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入。
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将门外所有的喧嚣与探究,尽数隔绝。
书房内,檀香袅袅。
陈淮安端坐在书案之后,手里正捧着一卷书,并未抬头。
“来了。”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孙儿来了。”陈猛在书案前三步处站定,垂手而立。
陈淮安这才慢条斯理地放下书卷,抬起头。他的目光如炬,仿佛要将陈猛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一个月,如何?”
“尚可。”
“哦?”陈淮安从书案上拿起一本《孟子》,随手翻开一页,朝着陈猛的方向推了过去。“‘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前文为何?”
陈猛没有丝毫迟疑,朗声背诵:“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声音清晰,吐字标准,没有一个字的错漏。
陈淮安面无表情,手指在书页上轻轻一点。
“此段,何解?”
“回祖父,此段言明,担当大任之人,必经磨砺。苦其心,是锤炼意志;劳其骨,是强健体魄;饿其肤,是忍耐匮乏;空乏身,是摒除外物。经历种种不顺,方能心性坚韧,增长常人所不具备的才能。简言之,成大事者,必先能吃苦。”
他的解读,没有掉书袋,没有引经据典,全是平铺直叙的大白话。但道理,却说得透彻无比。
陈淮安的指尖,停顿了一下。
他合上《孟子》,又拿起一本《礼记》。
“婚、丧、嫁、娶,四礼之根本为何?”
“根本在于定人伦,明秩序。使长幼有序,内外有别,维系宗族与社稷之稳固。”
“《周易》乾卦,九五爻辞?”
“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何意?”
“身居尊位,德行与能力足以匹配,天下人皆愿追随。”
一问一答,如流水淌过,没有丝毫的滞涩。
陈淮安的问题,从经义的背诵,到义理的阐发,再到对典故的理解,愈发艰深,愈发刁钻。
他不再看书,而是直接开口。
“以‘仁’治国,与以‘法’治国,二者孰优孰劣?”
“回祖父,孙儿以为,二者并非优劣之分,而是体用之别。‘仁’为骨,‘法’为器。无仁之法,是为暴政,民心不附;无‘法’之仁,是为空谈,难以施行。当以仁心为本,以法度为具,方能国泰民安。”
陈淮-安沉默了。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书房里,只剩下檀香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许久,他才重新睁开眼,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一个月,你将这满屋子的书,都啃下来了?”
“是,孙儿记性尚可。”
“滚瓜烂熟。”陈淮安吐出四个字,像是在评价,又像是在感叹。他停顿了片刻,话锋陡然一转,变得严厉起来。“但,你的文气,粗陋不堪!”
他伸手指着陈猛:“你方才的对答,道理都对,却字字都是匠气,句句都是白描!没有文采,没有风骨,更没有读书人该有的蕴藉!”
“科场取士,看的不仅是道理,更是文章!你的策论,若是以此等言语写就,便是一具骨架,没有半点血肉!考官只会当你是哪个账房先生误入了考场,一笔便将你划掉了!”
老人的声音,在书房里回荡。
陈猛没有辩解,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清楚,祖父说的是事实。他可以靠着超凡的记忆力,将所有知识装进脑子,但他写出来的东西,就像是后世的产品说明书,精准,却毫无美感。
陈淮安发泄完,胸口微微起伏。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些伸长了脖子,却什么也听不见的族人,脸上露出一丝疲惫。
“闭门造车,终究是小道。你这块璞玉,府里的教习,雕琢不了。”
老人转过身,重新看向陈猛,目光深沉。
“京城,青竹书院。大靖朝文风最盛之处。院长,是当世大儒,三代帝师,文宗宋濂。”
陈猛的心,轻轻一跳。
陈淮安的声音,也随之沉了下来。
“那里,收的,非是文名满京华的少年才子,便是王公贵胄的嫡系子孙。每年的入学名额,屈指可数。”
老人看着他,一字一顿。
“你一个立下军令状,被全京城当做笑话的‘武夫’,想进去,比登天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