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掌掴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陈猛上前一步,攥住了周进抽向自己脸颊的手腕。他的手很有力,像一把铁钳,让周进再也动弹不得。
周进挣扎着,另一只手也想抬起来,嘴里还在含混不清地哭喊着:“……我对不住你……我不是人……”
“够了。”
陈猛的声音不高,却像一盆冷水,浇在了周进烧得昏聩的头脑上。
他手上加了些力道,将跪在地上的人从地上硬生生拽了起来,又用力一按,将他死死地按回到屋里那张唯一的椅子上。
周进瘫在椅子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压抑的抽泣。
陈猛弯腰,捡起那份被周进扔在地上的文稿,展开看了一眼。上面的字迹模仿着前朝一位书法大家的笔体,写的是一篇策论,内容足以在科考中被判为大逆不道。
他将那张纸重新卷好,放在桌上。
“此事与你无关。”
周进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满是错愕。
陈猛没有看他,只是盯着桌上那卷文稿。“为人子,你没有错。”
这一句话,像是一道暖流,涌入周进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
“错的,”陈猛转过头,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半边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是拿人母性命当筹码的畜生。”
他的声音,冷得像巷子里那块被他捡起的石子。
周进的哭声,停了。他看着陈猛,看着那张在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的脸。
“他想让你做局,我们就将计就计,让他自己跳进来。”陈猛的声音沉稳,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周进的心上。
“他不是想让我身败名裂吗?”
陈猛拿起桌上那个沉甸甸的钱袋,塞进周进的怀里。
“那我们就让他,永不翻身。”
周进抱着那个钱袋,感受着里面沉甸甸的分量,还有从陈猛手上传过来的余温。他身体里那股彻骨的寒意,被一点点驱散。一种混杂着屈辱、感激和仇恨的情绪,在他胸口翻涌。
“陈大哥……我……”
“听我说。”陈猛打断了他,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李文博这个人,生性多疑,但又极度自负。他让你把这东西放进我的书稿,就一定会想办法在考场上让人‘搜’出来。”
“我们不能只是简单地把它扔掉。扔了,他还会想别的法子,你娘的药,也就断了。”
周进的身子一颤。
“所以,你要再去找他。”
周进的呼吸停住了。
“他让你做局,你就把这个局,做得更真一点。”陈猛的声音压得很低,“你去找他,告诉他,我陈猛生性多疑,尤其是在经历过刺杀之后,对身边的一切都防备得很。寻常的纸条,很容易被我发现。这个法子,不稳妥。”
周进顺着他的话,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然后呢?”
“然后,你向他提一个要求。”陈猛的指节,在桌上重重一顿,“就说,为了万无一失,你需要一个更‘稳妥’的物证。比如,找一本我常看的书,在书页的夹缝里,用与书上内容相近的笔迹,写上一段舞弊的策论。这样,就算我翻看,也只会以为是寻常的批注,不会起疑。”
周进的眼睛亮了。这的确比直接塞一张纸条要高明得多。
“最关键的一步,”陈猛的声调又冷了几分,“你要告诉他,为了模仿得天衣无缝,需要他亲自动手。因为只有他,才见过那篇他准备好的策论,才能写得一模一样。”
“他会答应吗?”周进的声音里带着不确定,“他那么谨慎……”
“他会的。”陈猛的语气很肯定,“李文博这种人,最享受的,就是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快感。让他亲手写下给我定罪的‘证据’,这种事,他求之不得。他会认为,你已经被他彻底踩在了脚下,不过是一条听话的狗。他绝不会怀疑,一条狗,还敢反咬主人。”
周进听着这番话,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攥紧了怀里的钱袋,又看向桌上那份文稿。之前看它,只觉得是催命的符咒。现在再看,却像是吊着李文博的绞索。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因为起得太猛,身体晃了一下。他扶住桌子,稳住身形,然后对着陈猛,深深地、郑重地,弯下了腰。
“陈大哥,我明白了。”
他抬起头时,脸上残余的泪痕还未干透,但那股懦弱和惶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陈猛看着他,点了点头。
……
送走周进,陈猛回到屋里,却没有立刻歇下。
他重新点了灯,在书案前坐下,铺开一张信纸,提笔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不长,只是请父亲陈伯彦,以陈家的名义,寻访金陵城内专治肺痨的名医,不计代价,去往城南车马巷的一家周姓布庄施救。
写完信,他将信纸折好,装入信封。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第二天一早,他寻了个书院里相熟的仆役,将信和几枚赏钱一同递了过去,请他务必今日送到城中陈府。
做完这一切,陈猛才回到自己的院子,开始晨读。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
周进一夜未眠。
天亮之后,他没有去饭堂,也没有温书。他用冷水反复地洗脸,直到那张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然后,他换了一身最破旧的儒衫,刻意把头发弄得散乱,又在眼下抹了些许锅底灰。
镜子里的人,看起来比昨晚还要憔悴、还要落魄。
他对着镜子,反复练习着那种惶恐、无助、近乎崩溃的神情。
直到日上三竿,他才揣着那份文稿和那个钱袋,走出了书院。
这一次,他没有去那条偏僻的死胡同。他打听到,李文博今日会在金陵城里最大的酒楼“邀月楼”宴请同窗。
他站在邀月楼气派的大门外,看着里面进进出出的富家公子,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佝偻着背,走了进去。
他刚到二楼雅间的门口,就被李家的家丁拦住了。
“什么人?这里是李公子包下的,滚开!”
周进像是被这一声呵斥吓破了胆,身体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李公子!李公子救命啊!”
他这一嗓子,声音又尖又利,带着哭腔,立刻引来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
雅间的门被拉开,李文博皱着眉头走了出来。当他看到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周进时,先是错愕,随即脸上便浮起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鄙夷。
“把他拖走。”他对着家丁吩咐。
“李公子!我有要事禀报!是关于陈猛的!”周进慌忙大喊,死死地抱住门框。
李文博的动作停住了。他挥了挥手,让家丁退下,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周进,像在看一条摇尾乞怜的野狗。
“说。”
周进的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从怀里掏出那份文稿,涕泪交加地哀求道:“李公子……不行啊……这个法子不行啊!”
“陈猛他……他防备心太重了!昨夜我回去,翻来覆去地想,这纸条太显眼了,他肯定会检查的!万一……万一不成,我娘她……”
他说着,又“砰砰”地磕起头来,声音里满是绝望。
“求李公子再想个万全之策,求您救救我娘……”
李文博看着他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眼里的轻蔑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