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博带着两个家丁,扬长而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巷子里渐行渐远,最后消失不见。
巷子尽头,重新归于死寂。
周进还趴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像一滩烂泥,一动不动。过了许久,他才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慢慢地,伸出一只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去捡那份被扔在地上的文稿。
纸张上,沾了些许地上的尘土。
他把那卷纸稿死死地攥在手里,仿佛攥着的是一柄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整个手掌都在抽搐。
“呜……”
一声极度压抑的呜咽,从他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他不敢放声大哭,只能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将所有的声音都吞回肚子里。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眼泪混着鼻涕,大滴大滴地砸在身下的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绝望,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罩住。
巷口的阴影里,陈猛一动不动,像一尊融入夜色的石像。他看着周进从地上爬起来,看着他像个丢了魂的游魂,踉踉跄跄地走出巷子,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夜色里。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现身。
直到周进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他才从那堆废弃的货箱后走了出来。
他的步子很稳,不疾不徐。
他走到李文博方才站立的位置,停下脚步。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陈猛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低着头,在地上逡巡。那两个家丁的样貌,壮硕的身形,脸上的横肉,已经牢牢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他俯下身。
手指在冰凉的地面上摸索片刻,捡起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石子。石子的边缘很粗糙,带着几分尖锐。
他将那块小石子握在手心,感受着那粗糙的棱角硌着掌心的触感。然后,他缓缓攥紧了拳头,转身,走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
回到青竹书院,陈猛没有去寻周进。
书院里很安静,大部分学子都已歇下,只有零星几间屋子还透出灯火。
他回到自己的院子,门口轮值的护卫朝他躬了躬身,他点点头,推门进屋。
屋里很整洁,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
他走到书案前坐下,摊开手掌。那块从巷子里捡回来的石子,被他放在了书案的一角。
石子是灰白色的,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冰冷。
陈猛闭上眼。
纷乱的思绪,像一锅烧开的水,在他的脑中翻腾。
巷子里的一幕幕,一遍遍地回放。李文博那张扭曲而得意的脸,周进跪地磕头的闷响,还有他那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呜咽。
一股燥火,从胸膛深处烧起,沿着四肢百骸蔓延。
他伸出右手,握住那只受过伤的左臂。伤口已经结痂,但此时此刻,仿佛又能感受到那被软剑划开时的刺痛。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怒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李文博的目的,是让他身败名裂。在院试的考场上,搜出这样一篇文稿,无论他如何辩解,都将被打上舞弊的烙印。轻则剥夺功名,终身禁考;重则,下狱问罪。
这计策,不可谓不毒。
他们不敢再用武力,便换了这诛心的法子。
周进是这计策里最关键,也是最脆弱的一环。他们拿捏住了周进的命脉——他病重的老母。
陈猛睁开眼,烛火在他的瞳孔里跳动。
他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几个字。
周进。老母。药。李文博。文稿。
他看着这几个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要破这个局,首先要解决周进的后顾之忧。只要他母亲的病能有妥善的安排,他才有可能摆脱李文博的控制。
其次,要让李文博的计策,落到空处。
最后……
陈猛的指尖,落在了那块冰冷的石子上。
他要让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都付出代价。
……
夜深了。
三更的梆子声,从远处隐约传来。
陈猛站起身,吹熄了自己房里的蜡烛,推门而出。
守夜的护卫见他出来,有些诧异,但也没敢多问。
陈猛径直穿过院落,来到周进所住的号房前。
他抬起手,轻轻叩响了房门。
“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屋里没有立刻传来回应。过了好一阵,才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紧接着,是凌乱的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道缝。
周进的脸,从门缝后露了出来。
他的头发散乱,脸色在月光下白得像鬼。当他看清门外站着的是陈猛时,整个人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雷劈中。
他僵在那里,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猛一言不发。
他只是那么看着他。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一推,将门完全推开。他迈步走进屋里,再反手,将房门“啪”地一声关上。
动作干脆利落。
周进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惊得连连后退,后背重重地撞在书架上,书架发出一阵摇晃。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窗棂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
陈猛从怀里,取出一个布袋。
他走到屋子中央那张简陋的木桌旁,将手里的布袋,直接放在了桌上。
“咚!”
一声闷响。
钱袋很沉,与桌面碰撞,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那声音,像是直接砸在了周进的心口上。
他的目光,从陈猛那张看不清表情的脸上,缓缓地,一寸寸地,移到了桌上那个鼓囊囊的钱袋上。
他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
“这钱,你拿去。给你娘治病。”
陈猛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在夜里听来,却异常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若是不够,我再想办法。”
这一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周进心里那道紧锁的闸门。
他身体里紧绷着的那根弦,“啪”地一声,断了。
“扑通!”
周进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膝盖与地面碰撞,发出的声音比刚才钱袋落桌的声音还要响。
“陈……陈大哥……”
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
眼泪,瞬间决堤。
他再也控制不住,像个迷路的孩子,放声大哭起来。
“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啊!”
他抬起手,不管不顾地,一巴掌接着一巴掌,狠狠地抽在自己的脸上。
“啪!”“啪!”
清脆的响声,在屋里回荡。
“我不是人!我猪狗不如!我该死!”
他一边哭嚎,一边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那份文稿。因为攥得太紧,那文稿已经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湿了,皱成了一团。
他双手举着那份文稿,高高地举过头顶,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
“我……我鬼迷了心窍……李文博他……他拿我娘的命要挟我……让我把这个……放到你的书稿里……”
他的话,说得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的肺腑里撕扯出来的。
月光下,周进的脊背,佝偻成了一张拉满的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