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内堂。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张管家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声音都变了调,将王乡绅在门外的哭嚎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
端坐在主位上的中年男子,正是负责李家在江南所有暗处事务的李德明,李尚书的族弟。他听着张管家语无伦次的话,原本阴沉的脸,一点点失了血色。
他手中的茶杯盖子,与杯沿碰撞,发出一声轻微而刺耳的“咔哒”声。
“把那个废物带进来!”李德明的声音有些发紧。
不多时,王乡绅被两个家丁半拖半架地弄了进来,一进门就瘫软在地,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他看见李德明,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涕泪横流地把下溪村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哭诉了一遍。
他着重描述了陈猛如何捏碎他的手腕,又如何夸大那个老车夫的恐怖。
李德明听着,面部的肌肉不住地抽搐。当听到最后那两个字时,他再也坐不住了。
“砰!”
他一掌拍在桌案上,整个人霍然起身,茶杯里的水都溅了出来。
“你说谁?”他俯视着地上的王乡绅,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漕帮那个‘影鞭’?”
王乡绅被他这副样子吓得魂飞魄散,全身抖得和筛子一样,只是拼命点头,嘴里发出“是……是……”的含糊音节,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得到肯定的答复,李德明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再也顾不上仪态,在屋子里急速地来回踱步,脚下的步子又快又乱。额角,一层细密的冷汗沁了出来。
李家在江南,不怕官员,因为他们自己就是官。他们也不怕商人,因为金钱在权力面前不堪一击。
可“影鞭”这个名字,不一样。
这个名字,代表的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不讲朝廷法度,不认官府文书,只认刀子和拳头的黑暗世界。那种人,是亡命徒,是活在阴影里的刽子手。
苏家……苏家竟能驱使得动这种人物?
这完全超出了李家的预料。他们一直以为苏家只是个有钱的商贾,是块肥肉。谁能想到,这块肥肉里,竟然藏着淬毒的钢针!
这是一个巨大的失算!
李德明猛地停下脚步,他脸上的惊惧正在飞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路的狠戾。
官府的手段,对付这种人,没用。报官?官府敢管漕帮的旧事吗?敢去查一个销声匿迹多年的活阎王吗?
不可能。
这件事,只能用那个世界的规矩来解决。
李德明对着角落里一个始终沉默不语的心腹招了招手,那人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
“苏家不守规矩,先动用了江湖人。”李德明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股子鱼死网破的决绝,“那就别怪我们,用江湖手段来奉陪!”
他的话,让那个心腹的身体都绷紧了。
李德明不再多言,转身走到书案前,迅速铺开一张信纸。他提笔蘸墨,笔尖在纸上龙飞凤舞,写下的却不是文章,而是几个简短的字眼和一个人名。
写完,他将信纸折好,装入信封,然后拿起一旁的火漆,在烛火上烤融,小心地滴在封口处,再用一枚刻着特殊花纹的私印重重盖下。
他将这封带着余温的密信,交到另一个早已在门外等候的、毫不起眼的下人手中。
“送去‘玄鸦楼’。”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告诉他们,生意来了。”
那下人接过信,躬身退下,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
李德明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又补了一句,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那个心腹下令。
“目标,青竹书院,陈猛。死的活的无所谓,我要他三个月后,绝对不能出现在院试的考场上!”
……
马车在青竹书院那古朴的大门前停下。
一路上的沉默,让车厢里的气氛有些凝滞。
陈猛率先打破了这片安静,他整理了一下衣衫,准备下车。
“等等。”
苏婉晴开口叫住了他。
陈猛回过身,看见苏婉晴从袖中取出一个东西,递了过来。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竹哨,做得极其精致,表面打磨得光滑温润,还带着淡淡的竹子清香。
“李家被逼到这个份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苏婉晴的语气没有波澜,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你一个人在书院,我不放心。遇到无法解决的危险,吹响它。”
陈猛看着那个竹哨,又看看苏婉晴。他没有伸手去接。
他沉默了片刻。
“我的事,我自己能解决。”
他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
这是他的坚持,也是一个男人面对危局时,对自己力量的认知。他不想,也不能事事都依靠一个女人的庇护。
苏婉晴的动作没有收回。
她只是将拿着竹哨的手,又往前递了一寸。车厢里的空间本就不大,这一下,那竹哨几乎要碰到陈猛的衣襟。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陈猛的耳中。
“我不是让你求救。”
她停顿了一下。
“我是让你在动手之后,吹响它,好让我们知道去哪里替你收尸……”
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凝住。
“……收敌人的尸。”
陈猛的身子僵了一下。
他定定地看着苏婉晴,对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映着他的倒影。
这句话,比任何劝说都更有力。
最终,陈猛还是伸出手,从她白皙的手指间,接过了那个竹哨。
竹哨入手,触感微凉。他没有多看,只是用手掌握紧,然后点了点头。
他不再多说一个字,转身,翻身下车,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进了书院的大门。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苏婉晴才放下车帘,轻声对车夫说了一句:“回府。”
是夜。
书院的房间里,灯火如豆。
陈猛坐在书桌前,摊开着一本关于农桑水利的策论集,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白天在下溪村的一幕幕,村民们麻木的脸,苏婉晴剖析利害的话语,还有那个叫“影鞭”的老者石破天惊的一击……所有画面在他脑子里来回翻滚。
他拿起的书卷,又放下。
站起身,在不大的房间里走了两圈。
窗外,万籁俱寂,只有几声不知名的虫鸣。
他重新坐下,试图让自己静下来。
就在这时。
“沙……沙……”
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从窗户纸上传来。
那声音很奇怪,不像是风吹动窗棂,也不像是树枝刮擦。
更像是……有虫子在爬。
又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极有规律地、一下一下地,轻轻刮擦着那层薄薄的窗纸。
陈猛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
整个书院,乃至整个世界,都安静得可怕。
那“沙、沙”的刮擦声,在这片静谧里,变得分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