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京郊兰亭。
此处依山傍水,乃是京中闻名的雅集之地。今日的兰亭,更是冠盖云集。湖畔垂柳如丝,风中飘着若有若无的酒香与花香。数十名京城才子,身着各色锦衣,三五成群,或立于水榭之上,或坐于流觞曲水之旁,谈笑风生。
人群最中央,便是李子轩。
他今日换下了一贯的月白长衫,着一身青色儒袍,更显身姿挺拔,气度从容。手中一柄湘妃竹骨扇,开合之间,引得身旁几位盛装打扮的才女频频侧目。他正与几位同窗高谈阔论,言语间引经据典,妙语连珠,俨然是这场诗会的中心。
就在这时,入口处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人群里的谈笑声低了下去,不少人的视线都投了过去。
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独自一人,缓缓走来。
来人穿了一件半旧的青色布衫,洗得有些发白,脚下一双寻常布鞋。这身打扮,在这满目华服的才子佳人堆里,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扎眼。
“这人是谁?”
“看面生得很,哪家的子弟?怎的穿成这样就来了?”
“嘘……你不知道?这就是那个陈家的武夫,陈猛!”
“原来是他!那个被破格录入丙班的……”
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嗡鸣,在人群中散开。那些投向陈猛的视线,也从最初的探寻,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看好戏的玩味。
陈猛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背脊挺得笔直。他穿过那一丛丛投来异样视线的锦衣人群,仿佛走在自家的后院。他找了个临湖的僻静角落,那里恰好有一张空着的石桌。他便在石凳上坐了下来,自顾自地倒了一杯桌上备着的粗茶。
他的到来,像是在这幅精美雅致的画卷上,溅上了一滴不甚和谐的墨点。
李子轩自然也看见了他。他对着身旁的人说了句什么,引来一阵低笑。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将这枚棋子放在了该放的位置上,等待着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湖风拂过,带来对岸水榭中女眷们的清脆笑语。
陈猛无意识地抬眼望去。
水榭建在湖心,四周挂着半透明的纱帘,随风轻摆。纱帘后,人影绰约。其中一道身影,让他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
那是个戴着帷帽的女子。
她侧身坐着,正与身旁的闺友低声说着什么。尽管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朦胧的纱帘,看不真切容貌,但她那挺秀的背影,那份安然端坐的仪态,透着一股与周遭截然不同的沉静气质。只那一个模糊的轮廓,便让陈猛的呼吸有了一瞬的停滞。
他很快收回了视线,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茶水微凉,带着些许涩味。
“诸位,诸位静一静!”
诗会的主持人,一位颇有名望的老秀才,站到了亭子中央,拍了拍手。
“今日清明,春光正好。我等于此雅集,不可无诗。今日的题目,便定为‘春日感怀’。哪位才子愿先拔头筹,为我等助兴?”
话音刚落,立刻便有一位年轻书生站了出来,手持酒杯,意气风发地吟诵起来。
“春风又绿京城岸,柳絮飞时客思还……”
一首七律作罢,四下里响起一片叫好之声。
“好诗!好一个‘客思还’!”
“王兄才思敏捷,佩服,佩服!”
这些赞叹大多是礼节性的,那诗作得虽不错,却也未脱窠臼,终究是中规中矩。
紧接着,又有几人相继献作。一时间,亭台水榭之间,吟哦之声不绝于耳,气氛愈发热烈。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李子轩觉得时机到了。
他缓缓站起身,手中折扇“啪”地一合。原本喧闹的场面,随着他的动作,很快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知道,今日的正戏要开场了。
李子轩的视线,越过数十丈的距离,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那个独自饮茶的身影上。
“陈兄。”
他朗声开口,声音清越,确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陈兄既来赴会,何不也赋诗一首,让我等一睹陈兄的文采?”
他将“文采”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尾音拖得有些长,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全场霎时落针可闻。
方才还热闹的气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荡然无存。上百道视线,齐刷刷地汇聚到了那个偏僻的角落,汇聚到了陈猛的身上。
那些视线里,充满了戏谑、期待和不加掩饰的恶意。
一个武夫。
一个被评为“文理粗疏,不通经义”的丙班学生。
他能做出什么诗来?
“噗嗤——”
不知是谁先没忍住,笑了出来。
随即,压抑的哄笑声便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李兄,你这不是为难人吗?”一个穿着华服的公子哥高声喊道,脸上却满是笑意,“让陈兄赋诗,还不如让他当场打一套拳法来得实在!”
“说的是!我听说陈兄力能扛鼎,一套拳法下来,定是虎虎生风,可比我等这些酸腐诗文要精彩得多!”
周围的附和声此起彼伏,言语间的讥讽愈发露骨。
“陈兄若能作出半句通顺的诗文,我……我便将这湖里的水都喝干!”
“你那算什么!”另一个胖些的学子,拍着胸脯站了起来,“他要是能作出全诗,我……我当场倒立,用头发把这片地都擦干净!”
此言一出,哄笑声更大了,许多人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流了出来。
在这片巨大的喧嚣和嘲弄声中,陈猛却并未起身。
他甚至没有去看李子轩,也没有去看那些叫嚣的众人。他只端起面前那只粗劣的瓷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慢条斯理地吹去浮在面上的茶叶末。
他那份超乎寻常的镇定,让李子轩准备好的一肚子后话,都有些无从说起。
这人的沉默,在众人眼中,被理所当然地解读为了心虚和胆怯。
李子轩嘴角的弧度愈发分明,他摇着扇子,又向前走了两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宽慰”的意味。
“陈兄莫非是怯了?”
他环视四周,故作大度地摆了摆手。
“无妨,作不出来也非丑事。毕竟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嘛。陈兄擅长的是拳脚功夫,我等舞文弄墨之辈,甘拜下风。”
这番话,更是引得众人捧腹大笑。
“李兄说得是!我等甘拜下风!”
“陈兄的拳头,我等可不敢领教啊!”
一时间,整个兰亭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李子轩很满意自己营造出的效果。他就是要当着京城所有才子佳人的面,将陈猛的“粗鄙”彻底钉死。让他明白,武夫,永远也别想踏入文人的圈子。
他看着那个依旧沉默的身影,胜券在握。
然而,就在哄笑声达到顶点的时候。
陈猛放下了茶杯。
杯底与石桌相碰,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小石子,准确地投入了喧闹的中心。
他终于抬起头,视线扫过满场一张张幸灾乐祸的脸,最后停留在李子轩的身上。
他开口了,声音平淡,没有波澜。
“就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