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光景,一晃而过。
青竹书院西北角的丙班学舍,一如既往地散发着一股混杂了酒气、食物腐败与人体汗酸的古怪气味。
窗外春光正好,鸟鸣清脆,可这屋里头,却像是与世隔绝的另一方天地。
“嘿,哥几个,听说了吗?城南‘百花楼’新来了个唱曲儿的,那腰身,啧啧……”一个面色发青的瘦高个,正挤眉弄眼地跟旁边的人说浑话,手还在空中比划着不堪入目的弧线。
“去去去,你那点月钱,够进门槛儿的么?”另一个打着哈欠的公子哥,毫不客气地拆台。
“啪!”
一根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打着旋儿从屋子那头飞过来,准准地落在了后排一个角落的地面上。
骨头弹了两下,停在了一双干净的布鞋旁。
几道不怀好意的视线,齐刷刷地投了过去。
那里是陈猛的位置。
半个月来,这方圆一丈之地,成了整个丙班学舍最奇异的所在。地面被扫得不见半点尘埃,那张从前积着厚灰的书案,如今光洁得能映出人影。书本、笔墨,摆放得整整齐齐,与周遭的狼藉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陈猛就坐在这片“净土”里。
他腰背挺直,双目阖着,对那根落在脚边的骨头,对周遭的污言秽语,恍若未闻。他的胸膛随着呼吸,以一种极缓慢、极有规律的节奏起伏着,整个人如同一尊入定的石像。
丢骨头的那个纨绔,本想看一场好戏,可见陈猛这般毫无反应,蓄着的一股劲儿没处使,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他悻悻地啐了一口,扭过头去,自感无趣。
这半个月,他们试过各种法子。
大声喧哗,讲最粗鄙的笑话,故意把吃剩的果核酒壶堆到他桌子旁,甚至有人趁他不备,想往他身上泼墨。
可这个人,就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你骂他,他不应。你挑衅他,他不理。你做的一切,都像是打在了一团棉花上,软绵绵地卸去了所有力道,最后只剩下自己一肚子火气。
久而久之,这群本就没什么耐性的纨绔子弟,也懒得再在他身上白费功夫了。
只是那份源于阶层与身份的优越感,让他们依旧看他不顺,时不时地要寻点由头,彰显自己的存在。
“铛——铛——”
院外钟声响起。
徐夫子踩着钟点,手里捧着那本翻得起了毛边的《礼记》,慢悠悠地晃了进来。
他站到堂前,将书本往桌案上一放。
“今日,讲《礼记·曲礼上》。”
他的声音还是那般干涩,没有半点波澜,仿佛只是在重复一个烂熟于心的程序。
“‘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此句之意,是说为人处世,骄慢之心不可滋长,纵欲之念不可听从……”
堂下的学生们,在最初的几息安静后,又恢复了原状。
吃点心的胖小公爷,从怀里又摸出一块桂花糕,小心地撕开油纸,塞进嘴里,腮帮子一鼓一鼓,吃得不亦乐乎。
嗜睡的酒鬼,脑袋一点一点,终是没撑住,一头栽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徐夫子抬了抬眼皮,往那边瞥了一下,又垂下头去,继续用那平直的调子念诵经文。
这一切,他早已习惯。
陈猛睁开了眼睛。他没有去听夫子念的什么,而是从书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卷麻布包裹的图谱。
《强身健体论》。
图谱在干净的桌面上展开,他拿起笔,蘸了墨,在一旁的白纸上,一笔一划地临摹、修改着上面那些姿态各异的小人。
这些日子,他除了每日固定的体能操练,心思全扑在了这上面。
宋濂虽然收了他,却只丢下一句“文理粗疏,不通经义”,便再无下文。
陈猛明白,这扇门只是开了一道缝,自己一只脚刚迈进去,随时都可能被重新关上。
那“北境三策”,不过是投石问路,展露的是“术”,是解决具体问题的能力。可在这帮文人眼里,这终究是“匠气”,上不得台面。
要想真正站稳脚跟,必须拿出“道”来。
而这套脱胎于后世科学健身体系的养生理论,就是他的“道”。
他要将这套理论,阐述得更加完备,更加符合这个时代的认知,让它从一本单纯的养生图谱,变成一套可以传世的学问。
他画得很专注,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与周围的昏沉和喧闹,格格不入。
学舍门口,几个人影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
是李子轩的那几个跟班。
“怎么样?那武夫可有什么动静?”一人压低了声音问。
“动静?你看他那样子,跟个活死人似的。咱们丙班这地方,什么牛鬼蛇神他没见过?这点阵仗,人家压根不放在心上。”另一人撇了撇嘴,语气里满是挫败。
“真他娘的邪门!我还从没见过这号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偏偏你就是拿他没办法,气得肝疼。”
“行了,回去跟子轩少爷说吧。这块石头,太硬,寻常法子是硌不坏他了。”
几人嘀咕了一阵,悻悻然地离去了。
……
次日,同样的时辰,同样的丙班学舍。
屋子里的气味,似乎比昨天更加浓郁了几分。
就在徐夫子念经念得昏昏欲睡之时,学舍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这一次,没有“砰”的巨响,动作很轻,却引得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门外,春日的光线涌了进来,勾勒出几道修长的身影。
为首之人,正是李子轩。
他今日没有穿那身招摇的月白长衫,而是换了一件更为低调的青色儒袍,手里也没拿那柄标志性的湘妃竹骨扇。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那模样,不像是来寻衅的,倒像是来拜会老友的。
他身后的几个跟班,也都收起了平日的张扬,一个个垂手站着,装出一副谦恭的模样。
这阵仗,让丙班这群纨绔都有些发懵。
李子轩是什么人?京城第一才子,眼高于顶,何曾对他们这群“朽木”如此“礼遇”过?
事出反常必有妖!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那胖小公爷连嘴里的点心都忘了往下咽,一双小眼睛里闪烁着看好戏的光。
李子轩的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最终定格在了后排那个独自端坐的身影上。
他迈步走了进去,皮靴踩在肮脏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走得很稳,衣袍下摆没有沾染上半点污渍。
他在陈猛的书案前站定。
“陈兄。”
他先是拱手一礼,姿态做得十足。
陈猛停下了笔,抬起头,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李子轩从怀中取出一份制作精美的请柬,双手递了过去。那请柬用的是洒金宣纸,边缘烫着云纹,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三日之后,乃是清明佳节。我与京中几位同好,欲在城郊‘兰亭’举办一场诗会,共赏春光,以文会友。”
他的声音清朗,温润如玉,在这间污浊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前日考校,多有误会。子轩心中,对陈兄的胸中丘壑,实是钦佩。只是当时言语冒失,想来陈兄必有芥蒂。故今日特来,诚心邀陈兄同往,一来是为前事赔罪,二来,也是想与陈兄这等胸怀韬略之人,多些亲近。”
这番话说得,当真是滴水不漏,情真意切。
若是不知内情的人听了,定要赞一声李大才子礼贤下士,胸襟宽广。
可丙班这群人,哪个不是人精?
清明诗会?以文会友?
说白了,就是换个地方,换个更体面的法子,继续羞辱这个武夫罢了!
上次在讲经堂,考校的是经义策论,这武夫还能出其不意,用一套歪理邪说蒙混过关。
可诗会考的是什么?是诗词歌赋!是即兴唱和!这才是文人真正的看家本领,是才华与底蕴最直接的体现。
让一个连经义都不通的武夫去参加诗会,那不是把脸伸过去让人打吗?
这招,够毒!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看陈猛的反应。
是暴怒?是冷笑?还是直接把请柬甩回李子轩的脸上?
李子轩也做好了准备。他料定陈猛会拒绝,甚至会当场发作。他后面还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诸如“陈兄莫非是怯了”、“大丈夫何惧人言”之类的言语,就等着陈猛上钩。
只要陈猛动怒,他就赢了。
然而,陈猛的反应,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只是把那份精致的请柬接了过来,放在桌上,然后吐出了一个字。
“好。”
干脆,利落。
没有半分迟疑,也没有半分情绪。
这一个字,像一记重锤,闷闷地砸在了李子轩的心口。
他准备好的所有说辞,所有后招,全都被这一个字堵了回去。
他愣在那里,脸上那副温和的笑,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
他看着陈猛,想从那张脸上找出一些端倪,可什么也瞧不出来。那人说完那个字,便又低下头去,拿起了笔,仿佛刚才只是随口答应了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一股莫名的不踏实感,从李子轩心底涌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