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陈府的大门外,停下了一顶四抬的大轿。门房的下人一看来人的服饰和家徽,腿肚子先软了三分,连滚带爬地冲进府里通报。
“老、老爷!李……李府,来人了!”
通报声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陈家每个人的心上。
陈伯彦正坐在厅中唉声叹气,闻言一个激灵站了起来,面色煞白。李家?他们在这个时候来做什么?不言而喻。
片刻之后,一身锦袍,身形微胖的李家家主,当朝户部侍郎李善昌,在一群家仆的簇拥下,满面春风地踏入了陈府的正厅。他与陈伯彦官阶相仿,但此刻的气势,却像是上官巡视下属。
“伯彦兄,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啊?”李善昌拱了拱手,声音洪亮,脸上挂着热络的笑容,但那笑容并未抵达他的眼底。
陈伯彦的脸皮抽动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善昌兄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哎,哪里的话!”李善昌大咧咧地在主位旁坐下,自顾自地端起茶盏闻了闻,“你我两家是世交,何须如此客气。今日我来,是特地向老太爷和伯彦兄道喜的!”
“道喜?”陈伯彦心头一沉。
“正是!”李善昌一拍大腿,“我听闻府上三公子,就是那位在边关历练过的陈猛贤侄,立下了惊天之志,要以武从文,参加科举,实在是……可敬可佩!”
他特意加重了“惊天之志”和“可敬可佩”几个字,厅中陪坐的陈家几位叔伯,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头垂得更低了。
李善昌看在眼里,嘴角的笑意更浓。“想我大靖朝,文风鼎盛,已经许久没出过这等文武双全的奇才了。子轩那孩子,平日里总说自己读了几本书,跟陈猛贤侄一比,简直是萤火之光比于皓月啊!哈哈哈!”
笑声在厅堂里回荡,刺耳至极。
陈伯彦的拳头在袖中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
李善昌仿佛没有察觉到这凝滞的气氛,朝身后一招手。“我这做叔叔的,也没什么好东西。听闻贤侄刚刚启蒙,基础要紧。我特地备了些薄礼,给贤侄做个参考,希望能助贤侄一臂之力!”
他话音一落,两个李家的仆人便捧着几个描金漆盒走了上来。
当着所有陈家人的面,李善昌亲自打开了第一个盒子。
里面不是什么名贵笔墨,也不是什么珍本孤籍。
而是一套崭新的,用红线工工整整系好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
是给三岁孩童开蒙用的书。
“唰”的一下,陈伯彦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身子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若不是三弟陈仲文在旁扶住,只怕当场就要栽倒。
羞辱。
这是毫不掩饰,赤裸裸的羞辱!
李善昌拿起那本《三字经》,在手里掂了掂,笑呵呵地对着陈伯彦。“伯彦兄,万丈高楼平地起。这基础,一定要打牢靠。老话不是说嘛,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让贤侄多念念,总是有好处的。”
他身后的李家仆从们,一个个低着头,肩膀却在不住地耸动,显然是在憋着笑。
陈家的下人们,则个个面如死灰,恨不得当场挖个地缝钻进去。
“善昌兄……”陈仲文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这是什么意思?”
“哎,仲文贤弟这是说的哪里话?”李善昌一脸无辜地摊开手,“我一片好心,专程上门为贤侄的学业助威,难道还有错了不成?莫非……是陈家瞧不上这些启蒙读物?也是,以陈猛贤侄的天纵奇才,想来这些俗物,确实入不了他的法眼。是我唐突了,唐突了。”
他嘴上说着唐突,可脸上那副看笑话的模样,没有半分歉意。
他甚至又打开了第二个漆盒。
里面,是一堆小儿学字用的描红字帖。
“听闻贤侄在边关使惯了刀枪,手上的力道怕是大了些。用这个练练字,能收收性子,对日后写文章,也是大有裨益的。”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捅在陈家人的心窝上。
将陈家的脸面,按在地上,反复碾踩。
就在此时,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从屏风后传了出来。
“福伯。”
众人一惊,回头看去。
只见陈淮安拄着一根乌木拐杖,由福伯搀扶着,从后堂一步一步走了出来。他没有穿朝服,只是一身寻常的深色布衫,但整个人却像一柄出了鞘的古剑,带着一股迫人的寒气。
李善昌连忙站起身,脸上堆起笑意:“老太爷,您怎么亲自出来了?晚辈是特地来……”
陈淮安没有理他。
他走到那几个漆盒前,垂下眼帘,看着那些崭新的蒙学读物和描红字帖。
他看了很久。
久到李善昌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
久到厅中的空气,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然后,陈淮安缓缓抬起手,拿起了那根乌木拐杖。
他没有多说一个字。
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拐杖重重地挥了出去!
“哐当!”
一声巨响!
那几个描金漆盒,连同里面的书籍字帖,被一拐杖扫落在地,滚得到处都是。一本《三字经》正好摊开在李善昌的脚边。
李善昌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送客。”
陈淮安的声音,沙哑,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福伯躬身应是,对着目瞪口呆的李善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李大人,请吧。”
李善昌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本以为今日能将陈家的脸彻底撕下来,没想到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竟然敢当众动手!
他拂袖,重重冷哼一声。“好!好一个诗书传家的陈府!今日,我算是领教了!”
说罢,带着一众同样惊愕的家仆,狼狈地离去。
当李家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陈淮安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晃。
陈伯彦和陈仲文一左一右,急忙扶住了他。
老人摆了摆手,推开他们。他拄着拐杖,看着满地狼藉,看着那摊开的《三字经》,身形佝偻,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
陈家百年清誉,今日被人如此践踏。
若退,则万劫不复,沦为京城百年笑柄。
若进……
他的目光,穿过厅堂,望向了锦香苑的方向。
……
当夜,思齐堂的灯火再次亮起。
陈家所有男丁,悉数到场。
这一次,没有争吵,没有指责。所有人都垂着头,气氛比上次陈猛被公审时,还要肃杀百倍。白日里的那一幕,像一个火辣的耳光,扇在了每一个陈家人的脸上。
他们终于明白,这件事,已经不是陈猛一个人的事了。
这是整个家族的存亡之战。
陈淮安坐在主位上,面容隐在烛火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他环视了一圈堂下或绝望,或麻木的子孙们。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角落里站得笔直的陈猛身上。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粗糙而干涩。
“事已至此,我陈家,已无退路。”
“今日,召集尔等,只做最后一个决断。”
满堂死寂。
陈淮安的头颅,转向了陈猛的方向。
“我给你两个选择。”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其一,你向全族叩首认错,收回你在寿宴上说过的所有狂言。”
老人的话,一字一顿,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我会对外宣称,你那日受了刺激,得了失心疯,胡言乱语。此后,你便禁足于锦香苑,此生,不得踏出府门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