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宣阳楼。
午后的日头正好,将说书先生脸上飞溅的唾沫星子照得粒粒分明。
“话说那陈家寿宴,本是喜气洋洋,谁曾想,平地 起惊雷!陈家那位在边关当了五年大头兵的孙少爷,当着满堂宾客,京城才俊的面,说什么?”
先生一拍醒木,吊足了胃口,才捏着嗓子,模仿着粗莽的腔调:“俺,陈猛,要参加明年的科举院试!”
底下哄堂大笑。
茶客们瓜子皮吐了一地,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我听的版本是,他说他要考状元!”
“考状元?他能把自个儿名字写利索了吗?”
“你们这都过时了!最新的消息是,国子监的王博士当场就问他,‘中庸’二字作何解?你们猜他怎么答?”
“怎么答?”
“他答:‘俺在军中,饭量中等,从不庸碌!’哈哈哈!”
笑声更大了,连二楼雅间里的人都探出头来。
雅间里,李子轩摇着折扇,听着楼下对陈猛花样百出的编排,嘴角的弧度一直没有落下来过。他身边的几个同窗好友,纷纷举杯。
“子轩兄此计大妙!那陈猛不过一介武夫,逞口舌之快,如今成了全京城的笑柄,看他日后还如何见人!”
“何止是他,整个陈家都跟着丢人现眼!我听说陈家的子弟这几日去学里,头都抬不起来。”
李子轩呷了一口茶,扇子摇得更惬意了。
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他不仅要在文会上驳倒陈猛,更要用文人最擅长的方式——舆论,将他和他的家族,死死地钉在耻辱柱上。
他不只是要宣扬,他还要“创作”。
那些关于陈猛不识字、把“四书”当成“四叔”的段子,大多都出自他和他身边这群人的手笔。他们将这些笑话编得朗朗上口,再让书童、小厮们传到各个酒楼茶肆、勾栏瓦舍。
不出三日,“陈家武夫要科举”,便已取代了所有的坊间趣闻,成了京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津津乐道的头号新闻。
各大赌坊更是闻风而动,纷纷开设赌局。
赌陈猛能不能通过院试的赔率,已经高到了一赔一百。
饶是如此,买他输的赌注,还是堆成了小山。
……
陈府。
气氛比数九寒冬还要冰冷。
“啪!”
一件上好的汝窑茶盏,被陈伯彦狠狠掼在地上,碎瓷飞溅。
他指着门口的方向,手都在发抖,脖颈上青筋暴起。
“孽障!真是个孽障!”
他已经三天没有去衙门了。
昨日,他硬着头皮去了一趟吏部,刚进门,几个平日里关系不错的同僚便围了上来,脸上是想笑又不敢笑的古怪表情。
“伯彦兄,听闻府上麒麟儿立下大志,可喜可贺啊!”
“是啊,文武双全,我朝栋梁!明年春闱,我等可要提前备好贺礼了!”
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钢针,扎得陈伯彦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如今,他连出府的勇气都没有了。一想到门外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那些窃窃私语的嘲讽,他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柳氏在一旁默默垂泪,想劝,却又不知从何劝起。
这几日,陈家的女眷们,连平日里最要好的手帕交都不敢去见了。
只要一出门,必定会有人阴阳怪气地问上一句:“府上那位‘武状元’,今天读到哪本圣贤书了?”
陈家的百年清誉,诗书传家的名声,在这场席卷全城的风言风语中,摇摇欲坠,仿佛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正厅“思齐堂”的门,被猛地推开。
三叔陈仲文带头,几位族中的叔伯,个个面色铁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大哥!”陈仲文的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火气,“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我们陈家就要被那个孽障给毁了!”
另一位堂叔捶着胸口,痛心疾首:“我家的孩子在学堂里,被同窗指着鼻子骂,说我们陈家是‘武夫之家’,粗鄙不堪!孩子回家哭了一整天,说再也不去上学了!”
“还有我!我本来在给儿子相看一门亲事,对方是城南的书香门第,都快谈妥了。就因为这事,人家昨天托媒人传话来,说我们陈家门风不正,这门亲事,就此作罢!”
一桩桩,一件件,都像是浇在火上的油。
陈伯彦的脸色由红转白,身子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走!我们去找父亲!”陈仲文一把扶住他,“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请父亲下定决心!必须将那陈猛,立刻逐出家门,从族谱上除名!再对外发一份声明,与他划清界限!否则,我们陈家三代人积攒下的脸面,就全完了!”
“对!必须将他逐出家门!”
“不能再让他拖累我们了!”
一群人情绪激动,簇拥着陈伯彦,浩浩荡荡地朝着后院陈淮安的书房冲去。
书房里,一灯如豆。
陈淮安端坐案后,面前摊着那卷陈猛画的《强身健体论》。
他没有看,只是闭着双目,静静地听着。
听着福伯用毫无起伏的语调,汇报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从宣阳楼的说书,到赌坊的赔率,再到陈家子弟在外的遭遇,事无巨细。
当福伯说到,族中几位爷正怒气冲冲地往书房这边来时,陈淮安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慌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他这一生,经历过宦海沉浮,党同伐异,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
可这一次,不一样。
敌人不在朝堂,不在沙场。
敌人在街头巷尾,在每一个人的嘴里。
他们用最轻蔑的笑声,最恶毒的编排,要将陈家这块传承百年的金字招牌,彻底踩进泥里。
他原本还在犹豫。
还在权衡利弊,还在为自己一手设下的赌局,留着后路。
可现在,李子轩和满城的风言风语,替他做了决定。
已经没有后路了。
陈家,已经被逼到了墙角。
此刻若是将陈猛逐出家门,非但不能止住流言,反而会坐实陈家刻薄寡恩、无能狂怒的形象。世人只会笑得更大声,说陈家自己都承认了那是个扶不起的废物,之前的狂言不过是个笑话。
陈家的脸面,一样捡不回来。
反而会因为这番内乱,沦为更大的笑柄。
不破不立。
破而后立。
陈淮安的脑海里,闪过陈猛在思齐堂上,掷地有声说出的那两个字——“破局”。
原来,真正的局,在这里。
他缓缓地站起身,拿起桌上那卷粗糙的图谱,走到墙边,将它与那幅巨大的疆域舆图,并排挂在了一起。
一文一武,一柔一刚,在烛火下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并存着。
他转过身,恰好此时,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重重拍响。
“父亲!开门啊父亲!”
“求老太爷为我等做主!”
门外,是子孙们焦急、愤怒、甚至带着哭腔的哀求。
陈淮安走到门边,却没有拉开门栓。
他隔着厚重的门板,用一种苍老而又异常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都给我……滚回去。”
门外的喧哗,戛然而止。
福伯躬身应是,正要退下。
陈淮安叫住了他,他看着墙上那卷笨拙的图谱,沉吟了许久,才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
“去把我的帖子,送去太医院。就说我说的,请院使王太医,明日过府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