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齐堂内的公审,最终在陈淮安那一声低沉的咳嗽中,不了了之。
说是公审,更像是一场闹剧。
陈伯彦被人扶着,一张脸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最后甩开下人的手,一言不发,拂袖而去。那背影,带着说不出的狼狈与颓丧。
其余几位叔伯,也都各自寻了由头,三三两两地散了。方才还同仇敌忾,此刻却连多看陈猛一眼的勇气都没有。那个要冲上来动手的堂叔,更是缩着脖子,溜得比谁都快。
偌大的厅堂,转眼间便空旷下来。
只剩下陈仲文,还站在原地。他看着堂中孤身而立的侄儿,又回头望了一眼屏风的方向,最后对着主位上的老父亲,深深一揖,什么也没说,带着满腹的心事退了出去。
陈猛在原地站了片刻。
晨光透过高大的窗棂,斜斜地照进来,在他脚下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而后也转身,朝着自己那座偏僻的锦香苑走去。身后,是主位上那道沉沉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注视。
他没有回头。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陈府各处都亮起了灯火,唯独锦香苑,显得格外冷清。
自从陈淮安下了禁足令,这里便门可罗雀,连送饭的下人,都是将食盒放在院门口,敲敲门便匆匆离开,生怕沾染上什么晦气。
院子里,陈猛刚刚打完一套拳。
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肌肤滑落,在灯火下蒸腾起一层薄薄的热气。他用挂在脖子上的布巾擦了把脸,正准备回屋冲洗,院门口却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种特有的犹豫。
陈猛停下动作,朝门口看去。
月光下,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一卷书册,正是他的堂弟,陈默。
陈默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畏畏缩缩,而是挺直了小小的腰板,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
他走到陈猛面前,停下脚步。
先是规规矩矩地躬身行了一礼。
“三哥。”
他的声音,还带着童稚的清脆。
陈猛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陈默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小手捏紧了怀里的书册,但还是鼓起勇气,将那卷书册递了过去。
“这是……这是我前些日子做的课业,先生圈了几个地方,让我再改改。我……我想请三哥……帮我看看。”
他说完,便低下了头,两只耳朵尖都有些泛红。
请一个连蒙学都没读完的“武夫”,看他这个“神童”的文章。这话要是传出去,只怕又要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陈猛接过了那卷书册。
他没有马上打开,只是掂了掂分量,然后走到了院中的石桌旁,将书册在桌面上摊开。
那上面,是用工整的蝇头小楷写就的一篇策论,旁边还有教习先生用朱笔做的圈点批注。文章引经据典,辞藻华丽,看得出是下了功夫的。
陈猛看不懂那些诘屈聱牙的句子。
他也分不清什么典故,什么出处。
但他常年在军中,与三教九流的人都打过交道。上至领兵的将军,下至管粮草的文书。无论多么复杂的军令,多么繁琐的文书,其内核都是一样的。
那就是,逻辑要清晰,目标要明确。
他的手指,落在了文章的开头。
“你这篇文章,题为《论开海之利弊》。”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开篇立论,洋洋洒洒,说开海有三大好处。说得很好。”
陈默的小脸上,露出了期盼。
陈猛的手指,顺着文章往下滑。
“但写到中间,你为了说明开海有可能带来的风险,举了一个前朝倭寇扰边的例子。这个例子本身没有问题。”
他的手指在其中一段停下。
“可你从这个例子,却推出了‘当固守海防,禁绝通商’的结论。这与你开篇要论证的‘开海之利’,不是自相矛盾了吗?”
陈默愣住了。他凑上前,看着自己写的那段文字,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
“一篇文章,就像是一次排兵布阵。”陈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的主将,是‘开海有利’。你麾下的所有论据,都应该是为主将服务的兵卒。你可以安排一部分兵力,去防备可能出现的敌人,也就是‘弊端’。但你不能让防备的兵力,反过来把自己的主将给杀了。”
他抬起手,在文章的开头和结尾,分别点了一下。
“你的开头,要攻城。你的结尾,却在守城。你自己跟自己打起来了,这篇文章,就算辞藻再华丽,根子上也已经散了。”
陈默呆呆地看着那篇文章,小小的脑袋里,仿佛有一扇门被猛地推开了。
教习先生只会告诉他,哪个典故用得不对,哪个句子不够优美。却从未有人,用这样简单直接的方式,告诉他文章的“骨架”应该是什么样的。
“我……我明白了。”他喃喃自语,小脸上满是豁然开朗的神情。
他看着陈猛,那张被汗水浸湿,在灯下泛着健康光泽的脸,一时间竟有些出神。
就在这时,院外又传来一阵“哒哒哒”的急促脚步声。
一个小小的身影,像只快乐的蝴蝶,端着一个汤碗,飞快地跑了进来。
是陈灵。
“哥哥!哥哥!”
她跑到石桌旁,小心翼翼地把还冒着热气的汤碗放下。汤汁因为她跑得太急,洒出来一些,烫得她“嘶”了一声,甩了甩小手。
“厨房炖的肉汤,我让张妈妈给我留了一碗!”她献宝似的把碗推到陈猛面前,仰着小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亮晶晶的。
陈猛端起碗,那汤还是滚烫的。
他喝了一口,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落到胃里。
陈灵绕到他身后,伸出两只小拳头,在他的后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
力道很轻,像小猫在挠痒痒。
“哥哥最厉害了。”她的声音,在陈猛的背上响起,带着一股童稚的认真,“他们都是笨蛋,他们不懂。”
简单的一句话,却比任何雄辩都来得有力。
陈猛端着碗,没有回头。
石桌上,灯火摇曳。
一个沉稳的身影,一个聪慧的少年,一个天真的女童。
三个人,一碗汤,一篇策论。
在陈家这压抑沉闷的深宅大院里,这小小的锦香苑,竟成了唯一一处透着光亮与活气的地方。
而在院墙之外,一棵槐树的阴影下。
柳氏静静地站着。
她看着灯下的三个孩子,看着陈默那专注的神情,看着女儿那依赖的姿态,看着自己的儿子,那个被她担忧了一整天的儿子,此刻正像一座山,安稳地坐在那里。
她看到了陈猛喝汤时,喉结滚动的样子。
也听到了女儿那句稚气的“他们都是笨蛋”。
泪水,不知不觉间,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但这一次,流下的,却不是白日里的悲伤与绝望。
她抬起袖子,轻轻擦去脸上的泪痕,又在原地站了许久。最后,她转过身,没有去打扰那份难得的温馨,悄无声息地,退回到了更深的黑暗里。
同一时刻,陈府最深处,家主陈淮安的书房。
房内没有点灯,一片漆黑。
陈淮安独自一人,端坐在太师椅上,身形融入了浓重的夜色里,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福伯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门口,恭敬地垂手而立。
“说。”
一个字,从黑暗中传出,苍老而沙哑。
福伯不敢抬头,只是低声地,将自己在锦香苑外看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地禀报了一遍。
从陈默如何抱着书册进去,到陈猛如何摊开文章。
从陈灵如何端着汤碗跑来,到她如何为兄长捶背。
最后,也说了柳氏在院外伫立良久,又悄然离去的情景。
他叙述得极为平实,不带任何个人的情绪。
书房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福伯站在那里,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
不知过了多久。
黑暗中,响起了一声轻微的,有节奏的敲击声。
“笃。”
“笃。”
“笃。”
是陈淮安的手指,在那梨花木的椅子扶手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着。
声音不大,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却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