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微熹。
承德堂内的喧嚣早已散尽,只余下隔夜的酒气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寿宴上撤下的杯盘狼藉还未收拾干净,整个陈府便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沉闷之中。
府里的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交头接耳时,也是用手捂着嘴,交换着惊惧不安的讯息。
谁都知道,昨天那场寿宴,出了天大的事。
而今天,才是真正算账的时候。
卯时刚过,陈家正厅“思齐堂”内,早已乌泱泱地跪坐了一片人。
凡是陈家在京的男丁,从二代到三代,一个不落,全部到齐。
主位之上,陈淮安端坐着。他换了一身深青色的常服,那张老脸在晨光中更显沟壑纵横。他闭着双目,手中没有握着那根梨花木拐杖,只是将双手平放在膝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泥塑木雕的神像。
厅堂之下,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无人交谈,连呼吸声都刻意放轻了。
陈伯彦跪坐在最前列的左侧,一张脸黑如锅底,两颊的肌肉不时抽动一下。自打进了这厅堂,他就维持着这个姿势,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根随时会崩断的弓弦。
在他对面,是三弟陈仲文。陈仲文的面色同样不好看,但比他二哥多了一份愁虑与犹豫。他不时地抬起头,看看主位上的老父亲,又看看身旁的其他兄弟子侄,眉头紧锁成一个疙瘩。
“带三少爷。”
不知过了多久,福伯低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两名健壮的仆役左右分开,陈猛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布直裰,头发用一根同色的发带束在脑后,整个人瞧着清爽利落。他的步子很稳,从门口走到厅堂中央,每一步都踏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声响。
他在距离陈淮安三步之遥的地方站定,没有下跪,只是挺直了脊背,对着主位长身一揖。
“孙儿陈猛,拜见祖父,拜见父亲、各位叔伯。”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平静的姿态,像是一颗火星,骤然点燃了陈伯彦压抑了一整夜的怒火。
“你还知道我们是你的长辈!”
陈伯彦猛地抬头,声色俱厉地开了口,打破了满室的死寂。
“逆子!你跪下!”
陈猛没有动。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身形如同一杆标枪。
“好,好啊!”陈伯彦气得浑身发抖,他从坐席上撑起身子,指着陈猛的鼻子,唾沫横飞。
“你现在是长本事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昨日在承德堂,当着满堂宾客的面,胡言乱语,顶撞长辈,折辱京城名士!如今在这思齐堂,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你还敢如此狂悖!”
他一口气吼完,胸膛剧烈地起伏,指着陈猛的手指都在发颤。
“父亲!”他转向主位,对着陈淮安重重叩首,“此子顽劣不堪,目无尊长,将我陈家百年清誉视作儿戏!昨日之事,已让我陈家沦为全京城的笑柄!若不严惩,家法何在?门风何存?”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充满了屈辱与愤恨。
“请父亲下令,将这逆子……将他重打八十家法,废去他那一身蛮力,让他知道,我陈家靠的不是拳头,是诗书!是礼法!”
这话说得极狠。
废去一身蛮力,对于一个武人而言,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坐在屏风后面旁听的柳氏,听到这话,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软,险些栽倒,被身旁的丫鬟死死扶住。
“老爷……”她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厅堂内,随着陈伯彦的话音落下,气氛愈发冰冷。
陈仲文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对着陈淮安躬身行礼,而后转向陈猛,面带愁容。
“猛儿,二哥也是气急了。你……”他叹了口气,“你昨日确实太过冲动了。三叔知道,你让默儿强身健体是好意,默儿的身子骨也的确好了许多,三叔心里记着你的情。”
他先是给了一句软话,随即话锋便转。
“可是,科举之事,岂同儿戏?那是一国抡才大典,是天下读书人一辈子的心血所系。你……你连蒙学都未曾读完,如何能行此险招?这不仅是拿你自己的前程开玩笑,更是将我们整个陈家的脸面,都押了上去啊。”
他苦口婆心地劝道:“听三叔一句劝,大丈夫能屈能伸。你现在去给你祖父、给你父亲磕个头,认个错,就说昨日是酒后胡言,把那话收回去。我们还是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关起门来慢慢说?”
陈仲文话音刚落,坐在他下首的四叔陈叔平便立刻附和起来。
“是啊,三哥说得对!陈猛,你快认个错吧!你知不知道,今天我出门,部里那些同僚都是怎么看我的?一个个拐着弯地问我,说陈家是不是要出一位武状元了!那话里话外的讥讽,我……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还有我们家的孩子!”五叔也开了口,他家里有几个子弟,正在准备乡试,“他们以后出门,还怎么见同窗好友?别人一提起陈家,就想到你这个要去科考的武夫,你让我们陈家其他读书人的脸往哪儿搁?”
“狂悖无知!”
“自取其辱!”
“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一时间,整个厅堂,除了陈仲文言语尚算温和,其余叔伯,个个义愤填膺,口诛笔伐,所有的矛头都直指堂中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他们说的,不是陈猛能不能考中。
在他们心里,这根本不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
他们愤怒的,是陈猛的行为,给他们带来了羞辱,影响了他们的声誉和前程。
屏风之后,柳氏听着一句句诛心之言,心如刀割,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她攥着帕子,浑身颤抖,最后实在忍不住,对自己贴身的丫鬟春桃低语了几句。
春桃得了令,强忍着慌张,从屏风后快步走出,来到厅堂一侧,对着陈猛的方向,万福一礼,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三……三少爷……夫人让您……让您快给老爷和太老爷认个错吧……别再犟了……”
丫鬟的声音虽小,在这安静的厅堂里,却也足够清晰。
这一下,就连最后一点温情,都变成了催促他低头的压力。
四面楚歌。
陈猛站在那里,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他没有看暴跳如雷的父亲,也没有理会那些口沫横飞的叔伯,更没有因为母亲的传话而有半分动摇。
他就那样站着,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指责和压力,身姿如松,不弯一寸。
他平静地听完了所有人的话。
直到厅堂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用或愤怒、或鄙夷、或催促的表情看着他,等着他最后的表态。
他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转过身,面向那些慷慨陈词的叔伯们。
他没有辩解自己为何要科考。
也没有反驳他们说自己会丢了陈家的脸。
他只是开口,问了一个问题。
声音清朗,回荡在空旷的思齐堂内。
“诸位叔伯。”
“我陈家子弟,自诩诗书传家,人才济济。”
“那么我只问一句。”
他的声音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秤砣,重重地砸在众人的心上。
“近十年来,除了尚在蒙学的堂弟陈默,偶有几分才名传出。”
“我陈家三代子弟之中,可还有一人,曾在科场之上,有所建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