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堂内的嘈杂,在陈淮安抬手的一瞬间,奇异地平息了下去。
那只苍老、布满斑点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而后缓缓下压。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方才还沸反盈天的议论声与嘲笑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渐渐消弭。
然而,安静下来的空气,却比方才的喧闹更加令人窒息。
所有人的面孔,都转向主位上的那位老人。
陈淮安的手,落回到了梨花木拐杖的顶端。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坐在那里,身子坐得笔直,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的目光,在厅堂内缓缓移动。
先是落在了那些强行压下讥笑,却满面看戏神情的宾客脸上。他们一个个正襟危坐,可那探究与幸灾乐祸的模样,却怎么也藏不住。
然后,他的目光移到了自己的次子,陈伯彦的身上。陈伯彦一张脸憋得通红,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在老父的注视下,把话咽了回去,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
最后,他的视线,如同两道沉重的枷锁,落回到了堂中那个挺拔的身影上。
陈猛。
这个他几乎已经放弃的孙子。
此刻,他正独自一人,站在所有非议的中央,平静地承受着一切。
这片刻的沉默,是这位陈家掌舵人无声的权衡。
拒绝?
他该如何开口?说你一个武夫,不配科举?说陈家丢不起这个人?那他方才质问陈猛“能为陈家带来什么”的话,就成了一句纯粹的打压,而非诘问。他这个做祖父的,连给孙辈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都不肯,传出去,陈家的门风何在?
同意?
那更是将陈家的脸面,架在了火上。一个连《论语》都未必能通读的人,要去参加院试?这无异于昭告天下,让所有人搬好板凳,准备看陈家这场年度大戏,看陈家如何自取其辱。
他活了六十年,从未陷入过如此两难的境地。
这步棋,太狠了。
是用陈猛自己的前途,更是用整个陈家的清誉,来做的一场豪赌。
而他陈淮安,是那个必须决定是否下注的人。
这令人窒息的安静,终究被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打破了。
坐在偏席的一位中年文士,端着酒杯,轻轻摇晃着。此人姓王,乃是国子监的一位博士,平素最是清高自傲,方才被陈猛那番“武夫论”说得脸上无光,此刻终于找到了反击的缝隙。
他没有高声叫嚷,只是用一种在场人人都能听清的音量,慢悠悠地开了口。
“陈三公子有此志气,王某佩服。”
他轻笑一声,声音里满是戏谑。
“大丈夫当如是。我等着,明年院试放榜之日,定要备上一份厚礼,亲自登门,为三公子道贺!”
他把“道贺”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其中的讥讽意味,不加任何掩饰。
这一声,像是再次点燃了引线。
压抑的窃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王博士说的是,我等也等着为陈三公子贺喜呢。”
“了不得,了不得啊!我朝怕是要出一位武状元了!”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的奇事。”
这些话语,一句比一句刻薄,如同细密的针,扎在陈家人的身上。
“你……你这个逆子!逆子!”
陈伯彦再也承受不住,他猛地挣脱了柳氏的拉扯,几步冲到陈猛面前,扬起的手掌在半空中发着抖。
“你还嫌不够丢人吗?!啊?!”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尖利刺耳。
“科举是什么地方?是你能拿来当儿戏的吗?你这是要把陈家的脸,放在地上让全天下的人来踩啊!”
“父亲!”他猛地转向主位,几乎是哀求着开口,“您快让他收回这些疯话吧!快把他赶出去,别让他再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柳氏跟在后面,泪水早已挂满了脸颊,她想去拉丈夫,又不敢,只能无助地看着眼前父子对峙的场面,心都碎了。
陈灵也吓坏了,她不懂大人们在吵什么,只知道哥哥好像做了什么让所有人都不高兴的事情。她紧紧地抓着陈猛的衣摆,小小的身子缩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
整个承德堂,变成了一座喧闹的舞台。
嘲讽的宾客,暴怒的父亲,垂泪的母亲,茫然的妹妹。
而陈猛,就站在这舞台的中央。
他没有理会王博士的讥讽,没有去看那些看笑话的嘴脸,甚至没有回应自己父亲的怒骂。
他从始至终,只是看着主位上的那个人。
他的祖父。
他知道,这满堂之人,只有那一个人的决定,才算数。
许久,许久。
陈淮安终于动了。
他握着拐杖的手,缓缓抬起,而后,用那根梨花木拐杖,在光洁的地面上,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顿了一下。
“咚。”
一声闷响。
所有的嘈杂,再次戛然而止。
陈淮安的胸膛,缓缓起伏了一次。他吐出一口浊气,那张老脸上的所有情绪,都已敛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
“你要科举?”
他的声音,苍老,沙哑,不带一丝波澜。
陈猛躬身,朗声回应:“是,孙儿恳请祖父成全。”
“好。”
陈淮安吐出一个字。
“既然你有这个心,我陈家,没有不让子孙上进的道理。”
这话一出,陈伯彦脸上刚刚浮现的一丝希望,瞬间凝固。
“父亲,不可啊!”
陈淮安没有理会他,只是继续看着陈猛,声音平缓,却字字如铁。
“我陈家诗书传家,靠的不是匹夫之勇,也不是口舌之利。靠的是寒窗苦读,是圣贤文章,是那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功名。”
“你要走这条路,可以。”
“但是,陈家的名声,不容你拿来当作儿戏。”
他的话锋,陡然转厉。
“从今日起,至明年院试之前,你,就待在你的锦香苑里,一步也不许踏出。”
“府里会为你请来最好的教习先生,四书五经,经史子集,他会教你。你每日要做的,只有一件事,读书。”
“你那套给灵儿、默儿强身健体的把戏,也全都给老夫停了。你的妹妹,你的堂弟,自有他们的父母照管,用不着你来操心。”
这番话,让柳氏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也让不远处,一直沉默的陈默,捏紧了藏在袖中的手。
陈淮安的声音,还在继续,一句比一句更冷。
“明岁的院试,你必须去考。”
“若是考中了秀才,一切都好说。你今日在承德堂所言,便不是狂悖之语,而是少年壮志。”
“可若是……”
他顿了下,厅堂内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你若是连县试的初选都过不去,榜上无名。”
“那便证明,你,陈猛,终究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是个只配在边关厮混的武夫。”
“到那时……”
他苍老的眼睛里,再无半分祖孙情分,只剩下族长的决绝。
“你便不必再入我陈氏宗祠,你的名字,将从族谱上划去。陈家,会对外宣称,你暴毙于边关。从此以后,我陈家,再无你这号子孙。”
“你,听清楚了没有?”
此言一出,满堂死寂。
太狠了。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惩罚。
这是驱逐。是彻底的抹杀。
赢了,是陈家子孙。
输了,便是孤魂野鬼。
陈伯彦张着嘴,想为儿子求情,可是在父亲那冰冷的目光下,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父亲已经做了最终的决定。
柳氏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晕厥过去,被身旁的丫鬟死死扶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猛的身上。
他们想看到他震惊,看到他恐惧,看到他后悔。
然而,陈猛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安静地听完了祖父所有的条件。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再一次,深深地弯下了腰。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清晰,洪亮,响彻整个承德堂。
“孙儿,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