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暖洋洋的。
窗户大开着。
午后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床榻边。
照得一小片地方明晃晃。
陈灵靠坐在床头,背后垫厚厚软枕。
脸色比前几日又红润了些。
不再是那种虚浮的白,而是透着底子的健康色泽。
柳氏坐在床边的绣墩上,手里端着一碗空了的粥碗。
脸上笑意藏不住。
“灵儿,再躺会儿?”她柔声问。
想去扶女儿躺下。
陈灵却摇头,乌溜溜眼睛看着自己腿。
她试着动了动脚趾。
然后,慢慢地,想要把盖在身上的薄被掀开。
她动作很慢,手臂使不上力气。
陈猛走上前,伸手帮她把被子往下拉了拉。
露出她那两条细得像竹竿一样的小腿。
“哥……”陈灵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唤道。
她想坐起来,自己把腿挪到床边。
可那双腿,却不怎么听使唤。
她明明心里下了命令。
肌肉却只是微微颤动一下,便再无动静。
软绵绵地垂在那里。
一股委屈涌上心头。
小姑娘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别急。”陈猛声音很稳。
他拉过一张凳子,床沿坐下。
然后很自然地将妹妹一条腿抬起来,放在自己膝盖上。
“猛儿,你……”柳氏正要开口。
陈猛却对她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双手。
开始在陈灵的小腿上动作起来。
站在一旁伺候的两个丫鬟,都好奇地伸长脖子。
只见陈猛的动作很奇怪。
他不像府里给老太爷、老夫人捏腿的婆子那样。
大开大合地捶打揉捏。
手指,像是长了眼睛,沿着小腿侧面。
从膝盖下方开始,一寸一寸地,用指腹往下按压。
力道不重,但似乎每一个点都按得很深。
“唔……”陈灵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哼。
小脸皱起来,“哥,好酸……”
“酸就对了。”陈猛头不抬,手上动作不停。
“这是在把你睡懒觉的肉叫醒。”
手指继续往下,来到脚踝处。
用两个拇指,在踝骨周围凹陷处,不轻不重地打着圈。
然后,握住陈灵小小脚掌。
轻轻向上勾,再慢慢放平。
如此反复几次。
柳氏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按摩法子,总觉得那动作透着古怪。
“猛儿,你这……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可别伤了灵儿的筋骨。”她终是忍不住开口。
陈猛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向她,脸上没有多余表情。
“娘,您看。”他指着陈灵那条细弱的腿。
“小妹在床上躺了这么些天,水米不进,全靠一口气吊着。如今虽然能吃能喝,但这身子骨,却还是虚的。尤其是这双腿,久不动,里面的气血都凝住了,像一潭死水。”
这番话说得通俗,柳氏点了点头。
这个道理她懂。
“寻常的捶打,只能活络皮肉,于事无补。”陈猛继续说。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掌,从陈灵的大腿根部开始。
缓慢而有力地往下推抚,一直到脚尖。
“我这手法,叫‘活络推拿’。”他信口拈来一个名字。
“您看,人的腿上,有许多看不见的经脉,就像是地下的河道。气血,就是河里的水。水不动,河道就要淤塞。我方才按压的那些地方,便是河道上的一些关键‘闸口’。把这些闸口一个个打开,再顺着河道推一把,让水重新流动起来。”
他一边说,一边做着示范。
手掌温热,带着一股沉稳的力量。
覆盖在陈灵腿上,缓缓移动。
“这叫‘寻经走穴’,能助小妹气血流通,免得久卧在床,肌肉萎缩,日后落下病根。”
“寻经走穴?”柳氏喃喃重复这个词。
这四个字听起来,就比那些“捶腿”、“捏脚”要高深得多。
她看着儿子一本正经的样子。
再看他那套有板有眼、看起来极有章法的动作。
心里的疑虑顿时消散大半。
她觉得,自己虽然听不明白,但里面一定有大学问。
“那……那会不会疼?”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陈猛没有回答,只是看向怀里的妹妹。
陈灵起初还觉得酸胀难忍。
可随着陈猛手掌一下一下推过,那股酸胀感渐渐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舒坦感。
一股暖流,从大腿根部,顺着小腿。
一直蔓延到冰凉的脚心。
那感觉,像冬日里泡进了温水里,舒服得她想喟叹出声。
“不疼了。”她小声回答柳氏,脸上露出舒服表情。
“娘,好暖和,像有热水在腿里流。”
这一句话,比陈猛任何高深解释都管用。
柳氏脸上彻底放下心。
她看着儿子侧脸,目光里充满惊奇与赞许。
两个丫鬟也小声交头接耳。
“三少爷好厉害……”
“是啊,那手法看起来好深奥……”
陈猛没理会旁人反应。
他给陈灵按完一条腿,又换了另一条。
用同样手法,一丝不苟重复一遍。
整个过程,持续小半个时辰。
当他做完最后一个动作,直起身子时。
额头上已渗出一层细密汗珠。
“好了。”他放下陈灵的腿,让她平放在床上。
“哥,我……我觉得腿上有力气了。”陈灵惊喜动了动脚。
那感觉和刚才完全不同。
她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脚踝和膝盖,不再是软塌塌一团。
“试试看。”陈猛鼓励。
陈灵深吸一口气,双手撑着床面。
腰腹用力,慢慢坐直身体。
然后,在柳氏和丫鬟们紧张注视下。
她学着哥哥样子,将双腿挪到床沿下。
双脚,终于碰到了地面上的脚踏。
冰凉触感传来,她却觉得无比踏实。
“慢一点,扶着床。”陈猛在一旁提醒。
陈灵点头,双手紧紧抓着床沿雕花栏杆。
她咬着牙,手臂和腰部同时用力。
一点一点地,将自己身体从床上撑了起来。
双腿在微微发抖,膝盖有些发软。
柳氏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伸出手,想去扶,却被陈猛用目光制止了。
“让她自己来。”
陈灵感受着来自腿部的支撑力。
虽然微弱,却是真实存在的。
她将身体的重心,慢慢地,全部分担到双腿上。
她站住了。
虽然身体摇摇晃晃,虽然双手还死死抓着床沿。
但她确确实实,是靠自己的双腿,站起来了。
“啊!”一个丫鬟忍不住低呼出声,连忙捂嘴。
柳氏眼眶瞬间就湿了。
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声溢出来。
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往下掉。
这才几天?
从一个被御医断言药石罔效、准备后事的人。
到一个能自己站起来的人。
这才过了几天!
她看着那个站在一旁,神色平静的儿子。
心里翻江倒海。
陈灵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笑容。
她回头看着陈猛,眼睛亮晶晶的。
“哥!我站起来了!”
“嗯,我看到了。”陈猛也笑了。
他伸手,揉了揉妹妹头发。
“今天先站一会儿,明天,我们试着走一步。”
从那天起,“活络推拿”成了锦香苑每日固定项目。
陈猛的手法一日比一日纯熟。
他甚至开始教陈灵一些简单的、躺在床上就能做的恢复动作。
比如勾脚、抬腿、绷紧肌肉。
这些旁人看来依旧古怪的动作。
配合每日肉糜粥和推拿,让陈灵身体以惊人速度恢复。
不过短短三五日,她已能扶着墙,自己慢慢在屋子里走上几步了。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整个陈府。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
陈伯彦处理完手头庶务,从书房出来。
不知不觉便走到锦香苑附近。
院里很安静,下人们都被柳氏遣开。
他鬼使神差没走正门,绕到侧面窗下。
窗户开着,清晰听到里面说话声。
“腿再抬高一点,对,就这样,坚持住。”
是陈猛的声音,沉稳而有耐心。
“哥,我……我腿酸……”是女儿带着撒娇抱怨。
“数到十下就不酸了。一、二、三……”
陈伯彦停下脚步,悄悄走到窗边。
从一个不易被察觉的角度,朝里面望去。
屋内地毯上。
陈猛正半蹲着身子,双手扶着陈灵的腰。
陈灵则扶着一张椅子,努力地将一条腿向侧方抬起。
她动作很吃力,小脸憋得通红。
但脸上却洋溢着专注而开心的神采。
阳光从窗外照进去,洒在兄妹二人身上。
画面温暖得有些不真实。
陈伯彦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
他看到了儿子额角的汗水。
看到了他扶着女儿时那小心翼翼又充满力量的双手。
他也看到了女儿脸上那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笑容,像一根针。
轻轻地,却又准确地,刺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想起儿子强闯内室时的“大逆不道”。
想起他抱着女儿尸身时的“伤风败俗”。
再看看眼前这一幕……
那些根深蒂固的观念。
那些关于礼教、关于体面的训斥。
在这一刻,都变得有些模糊,有些可笑。
他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屋里传来女儿清脆的笑声。
“哥,你看!我能抬这么高了!”
陈伯彦身子微微一颤。
他默默地转过身,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抬头看了一眼灰白色的院墙。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那口气,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最终,只化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迈开步子,缓缓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