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只剩下兄妹二人。
陈猛站在床边,垂首看妹妹苍白小脸。
那微弱红晕,像冬日雪地里开出的小花。
脆弱,却带着顽强生命力。
他没原地停留太久。
转身,走到窗边,伸手将两扇关得严严实实窗户用力推开。
“吱呀——”
滞涩转轴发出抗议。
一股夹杂院中草木清香的微凉空气,立刻涌进来。
冲淡屋内沉闷滞涩药味和病气。
光线也跟着亮堂几分,驱散角落阴暗。
做完一切,拉过一张凳子,床边坐下。
静静守着。
陈灵睡得很沉。
呼吸虽然还有些急促,却已平稳许多。
不知多久,门被轻轻敲响。
“三少爷。”福伯声音,压得很低。
陈猛起身去开门。
福伯站门口,身后跟着两个端托盘的丫鬟。
一个托盘里是黑乎乎汤药,另一个是油光锃亮参汤。
“老爷让送来的……”福伯表情复杂。
探头朝屋里看一眼,见陈灵睡得安稳,才松口气。
陈猛视线扫过托盘。
“药和参汤都端回去。”声音不大,却清晰。
福伯一愣。
“可是,这是张御医临走前嘱咐的,说是固本培元的方子……”
“我说,端回去。”陈猛重复一遍。
侧开身,让福伯看到屋里推开的窗户。
以及窗下睡得安稳的陈灵。
“小妹现在需要的不是这些。”陈猛说。
“你去厨房,告诉他们,给我准备半斤新鲜的猪后臀瘦肉,不要一丝肥的。再取一碗上好的新米。”
福伯张嘴。
瘦肉?新米?
这些东西,陈家自然不缺。
可给刚从鬼门关回来的病人吃这个?
这……
“她克化不了,是吗?”陈猛替他说完后半句。
转头看福伯:“你只管去拿来。剩下的,我来处理。”
他态度平静,却有让人信服的力量。
福伯看着他,又看看屋里景象。
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是。”
挥手让两个丫鬟退下。
自己转身匆匆朝厨房方向去了。
没多久,福伯亲自提食盒回来。
里面果然切得整整齐齐一块瘦肉。
还有一小袋白花花新米。
陈猛接过食盒,道声谢。
然后便关上门。
锦香苑里有个小厨房,平日专给陈灵温药热点心用。
陈猛将食盒提了进去。
先是仔细淘米,放小陶锅里。
加足量水,架小泥炉上,文火慢慢煮。
接着,处理那块瘦肉。
他没用厨房里剁肉馅的大刀。
选一把小巧锋利的剔骨刀。
将瘦肉上筋膜一丝一丝剔除干净。
然后切薄片,再切细丝。
最后,用刀背,一点一点地,不厌其烦捶打、碾压。
“笃、笃、笃……”
小厨房里,响起极富节奏的沉闷敲击声。
不是寻常厨子剁肉馅的急促声响。
而是一种缓慢、耐心,带着韵律的捶打。
他将所有瘦肉纤维都捶断,碾碎。
直到那块鲜红的肉,变成一滩细腻的、看不出原本形态的肉糜。
整个过程,他做得专注而认真。
陶锅里米粥已煮到米粒开花、汤汁粘稠。
他才将那一小碗肉糜放了进去,勺子迅速搅散。
肉糜入锅,几乎立刻变了颜色。
与乳白色粥汤融为一体。
他又继续熬煮片刻。
期间,勺子细心将粥面上浮起一层极淡油花,一遍又一遍撇去。
直到整锅粥看起来清清爽爽。
只剩下米与肉最纯粹的香气。
他盛出一小碗,放一边晾着。
自己则去把小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当粥温度变得温而不烫时。
陈猛端着碗,回到内室。
轻轻拍了拍陈灵脸颊。
“灵儿,醒醒,吃点东西。”
陈灵睡梦中,被一股食物香气引诱着,缓缓睁开眼睛。
看到哥哥的脸,便安心地弯了弯唇角。
陈猛将她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然后舀一小勺肉糜粥,吹了吹,送到她嘴边。
粥熬得极烂,肉糜细得入口即化。
陈灵只是动了动舌头。
那带着暖意和肉香的粥水,便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一股暖流,从胃里,慢慢散向四肢百骸。
她已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就在陈猛一勺一勺耐心喂着的时候。
门外,一个身影悄悄探头进来。
是柳氏。
她终究还是不放心。
趁没人注意,自己跑了过来。
她本想斥责陈猛胡来。
可到了门口,却看到了让她说不出话的一幕。
那个在她印象里只知道举石锁、打木桩的“莽夫”儿子。
此刻正半抱着她那失而复得的女儿。
低着头,神情专注地喂着什么。
他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每喂一勺,都要停下来,看看女儿的反应。
那份耐心和细致。
是她这个做母亲的,都自愧不如的。
她想开口,却又怕惊扰这难得的安宁。
“娘。”陈猛没有回头,声音却传出来。
柳氏身子一僵,有些局促走进来。
“我……我来看看灵儿。”
“她很好。”陈猛将最后一勺粥喂完,布巾给陈灵擦嘴。
陈灵靠哥哥怀里,冲柳氏露出虚弱的笑。
“娘……”
这一声,让柳氏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娘,小妹肠胃弱,大病初愈,更是如初生婴儿一般。”陈猛主动解释。
“那些参汤、补药,看似金贵,实则油腻厚重,她如今脾胃根本无法克化,吃下去反而是负担。”
柳氏愣愣听着。
“这肉糜粥,肉被捶烂,米被熬化,最是细腻好克化。少食多餐,才能把她亏空的底子,一点一点补回来。”
陈猛将妹妹重新放平,盖好被子。
“这比任何油腻的参汤都管用。”
柳氏看着女儿那张比方才又红润了一分的脸颊。
再听着儿子这套听起来头头是道,却又简单得不像话的道理。
心里五味杂陈。
她什么都没说。
只是默默走到床边,摸了摸女儿额头。
不烫了。
又摸了摸女儿的手。
是温的。
她站起身,看了陈猛一眼。
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转身走了出去。
从那天起,柳氏没有再提参汤补药的事。
她只是每天都亲自过来,送来干净换洗衣物。
有时候还会带着福伯从外面采买的最新鲜食材。
她每次来,都不多话。
只是隔着门帘,静静看一会儿儿子喂女儿吃饭。
然后便悄悄离开。
府里的人都看在眼里。
风向,不知不觉间变了。
几天过去,陈灵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
她已能自己坐稳了,说话也有了力气。
每天最期待的,就是哥哥端着那碗香喷喷肉糜粥进来。
“哥,我今天能吃两碗吗?”她拉着陈猛衣角,小声问。
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全是期盼。
陈猛捏了捏她脸颊,上面已有一点点软肉。
“不行,还得再等两天。”
陈灵也不失望,乖乖点头。
只要是哥哥说的,那就一定是对的。
陈府的下人们,也开始私下交头接耳。
“听说了吗?锦香苑那位,全靠三少爷一碗粥给救回来的。”
“什么粥啊,那么神?”
“不知道,就说是用最普通的肉和米熬的。可邪门了,御医都说不行的人,愣是给喂活了。”
“我的天……那三少爷之前那手,也不是什么妖术啊?”
一个锦香苑伺候过的粗使婆子压低声音,神神秘秘。
“什么妖术!我听张御医身边的小药童偷偷说的,三少爷那叫‘推气过宫’,是神仙手段!那碗粥,也不是普通的粥,叫‘还阳羹’,是配套的仙方!”
“真的假的?”
“那还有假?你们没看夫人现在天天往锦香苑送东西吗?老太爷这几日,也总是一个人站在院子门口,看着里面,不说话。”
议论声像风一样,传遍陈府每个角落。
最初“妖术”之说,渐渐被新的“仙方”之论取代。
众人看向清风院方向的时候。
那种夹杂畏惧和鄙夷的视线。
已变成混杂敬畏与好奇的揣度。
三少爷,似乎不再是那个只晓得一身蛮力的家族“孽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