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手术帐篷里,酒精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几盏大功率的军用马灯被挂了起来,把小小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
周牧远躺在由两张行军床拼成的简易手术台上,裤子已经被剪开,受伤的左腿暴露在空气中。许念正在给他做局麻,长长的针头刺入他伤口周围的皮肤,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疼就说一声,别硬撑。”许念的声音从口罩后面传来,闷闷的。她戴着两层手套,神情专注。
“不疼。”周牧远看着帐篷顶,嘴硬道,“跟你给我正骨那一下比,这跟蚊子叮似的。”
许念没理他,熟练地注射完麻药,拿起一把明晃晃的手术刀,在马灯下晃了晃,刀锋反射出冰冷的光。
“我可提醒你,虽然打了麻药,但一会儿取子弹的时候,还是会有感觉的。你要是乱动,这刀子可不长眼。”她一边说,一边用碘伏给创口周围大面积消毒。
“知道了,许医生。”周牧远难得地服软,“我保证不动。就是……有点紧张。”
“你紧张什么?上战场跟敌人真刀真枪干的时候,没见你紧张。”许念拿起探针,开始小心地探查伤口内的子弹位置。
金属探针碰到骨头的细微声响,让旁边的刘主任和魏灵都屏住了呼吸。
“那不一样。”周牧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战场上,我的命是自己的。现在,我的命在你手里。”
许念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稳定。她没抬头,声音却放缓了些:“放心,丢不了。”
探针找到了子弹的位置,卡得比想象中更深。许念换上组织钳,开始进行剥离。这是最关键的一步,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稳定。
帐篷里安静得只剩下器械碰撞的轻微声响。
周牧远大概是真的想转移注意力,又开始没话找话。
“哎,你说,咱们那个赌约,现在算谁赢了?”
许念正全神贯注地用钳子夹住子弹的边缘,试图把它从骨头和肌肉的包裹中一点点挪出来,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什么赌约?”她头也不抬地问。
“就那个,我活着回来,你就……那个的赌约。”周牧远含糊地说。
一旁的魏灵脸一红,假装在整理器械盘,耳朵却竖得老高。刘主任则是咳嗽了两声,把脸转向另一边,一副“我什么都没听见”的表情。
“等你腿好了,能活蹦乱跳地给我写一份三千字的检查,检讨你这次不顾伤势、个人英雄主义泛滥的错误,就算你赢。”许念手上的动作不停,嘴上却毫不留情。
“三千字?”周牧远倒吸一口凉气,“你这是要我的命啊!比取子弹还狠!”
“嫌多?那就五千字。再多说一句,就一万字。”
周牧远立刻闭上了嘴。他感觉许念手上的钳子,好像故意使了点劲,一股酸麻的剧痛从腿上传来,让他差点叫出声。
“别动!”许念低喝一声。
“我没动!是它在动!”周牧远疼得额头青筋都冒出来了。
“那就忍着。”
帐篷里的气氛,在紧张和一种古怪的“温馨”之间来回切换。刘主任在一旁看着,心里啧啧称奇。他行医几十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做手术跟说相声似的。但这小两口的互动,却让他这个老头子莫名地安心。周牧远插科打诨,看似胡闹,实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分担许念的压力。而许念的“凶”,又何尝不是一种紧张到极致的伪装。
终于,随着许念手腕用力一拉,一颗已经变形的弹头,带着血丝,被完整地取了出来,丢进盘子里,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那一瞬间,许念整个人的肩膀都垮了下来。她放下钳子,后退了一步,靠在旁边的器械台上,重重地喘了口气。
周牧远侧过头,看到她被汗水浸湿的鬓角,和口罩上方那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他没再开玩笑,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好了,剩下的交给你们了。”许念对刘主任说,声音里透着一股虚脱般的疲惫,“清创,缝合,注意观察术后体温。”
“放心吧,许医生。”刘主任连忙点头,“你快去歇歇,你这也熬了一天一夜了。”
许念摇摇头,她摘掉满是血污的外层手套,露出里面干净的一层,转身就向帐篷外走去。
“哎,你去哪儿?”周牧远忍不住问。
“去拆下一个‘炸弹’。”许念的脚步没有停。
周牧远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胀。他知道,她要去处理那个银色手提箱了。这个女人,仿佛不知道什么是疲倦。
帐篷外,高德明正焦急地等着。看到许念出来,他立刻迎了上去。
“怎么样?周牧远那小子……”
“死不了。”许念打断他,直接问道,“箱子呢?”
“在隔离区里放着呢,派了双岗,苍蝇都飞不进去一只。”高德明赶紧回答。
“准备两套雨衣,要新的,没破损的。一大桶生石灰水,一桶百分之七十五的酒精,还有一把大铁锤,一把钳子。”许念一边走,一边快速下达指令,“让所有人在警戒线五十米外待命,在我出来之前,任何人不准靠近。”
高德明听着她这一连串不容置疑的命令,感觉自己不像个指挥官,倒像个后勤处长。但他没有丝毫不满,反而觉得心里踏实极了。
“好!我马上去办!”
很快,整个营地都进入了一种新的戒备状态。士兵们远远地看着许念穿上那身滑稽的“防护服”——两层雨衣套在一起,袖口和裤腿都用绳子扎得紧紧的,头上戴着帽子,脸上是厚厚的纱布口罩和防风镜,手上是双层橡胶手套。
她提着一把沉重的大铁锤,独自一人,走向了那顶位于隔离区中心的、如同孤岛般的帐篷。
夕阳的余晖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瘦小的身影,在巨大的恐惧和未知的威胁面前,显得那么单薄,却又那么坚定。
手术帐篷里,周牧远已经被缝合好了伤口。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被刘主任一把按住。
“你小子老实躺着!想干嘛去?”
“我得去看看。”周牧远望着隔离区的方向,眉头紧锁。
“你看什么?你能帮上忙还是能替她去?你现在过去就是添乱!”刘主任毫不客气地教训道,“她比你想象的要厉害得多。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养伤,别让她为你分心。”
周牧远沉默了。他重新躺下,双手攥成了拳头。
这是他第一次,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自己的女人,独自走向战场。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自己腿上中枪还要难受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