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的空气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高德明面前那张写着陌生药名和数字的纸上。
“阿托品?氯解磷定?”高德明身旁的一位资深内科专家,刘主任,皱起了眉头。他扶了扶眼镜,拿起那张纸,仔细看了看,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高指挥,这不行!太冒险了!”刘主任的声音带着强烈的反对意味,“在没有明确毒物鉴定结果的情况下,使用阿托品进行所谓的‘诊断性治疗’,这完全是赌博!万一判断错误,病人不是胆碱酯酶抑制剂中毒,大剂量的阿托品推进去,会引起严重的中枢神经系统兴奋、甚至昏迷死亡!这个责任谁来负?”
刘主任的话代表了在场所有医务干部的看法。这是教科书级别的操作原则,稳妥,但保守。
高德明没有说话,他锐利的目光在许念和刘主任之间来回移动。
“刘主任,”许念开口了,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我问您,按照常规的支持疗法,那位呼吸抑制的战士,您有多大把握能让他撑到毒素自然代谢?”
刘主任被问得一滞,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从前线军医的报告来看,病人的情况在持续恶化,常规的支持疗法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所谓的“撑到自然代谢”,不过是等死的一种委婉说法。
“我们没有时间进行完美的诊断。”许念的语速不快,但逻辑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众人的心坎上,“我们只有一名正在走向死亡的士兵。他表现出的症状:流涎、肌肉震颤、心率异常、瞳孔缩小,这些都是典型的胆碱能危象。我刚刚做的动物活体实验,兔子出现了典型的神经系统中毒反应,而禽类无碍,这进一步佐证了毒素对胆碱酯酶有高选择性抑制作用。这一切证据,都指向同一个结论。”
她顿了顿,目光直视着刘主任,一字一句地说道:“阿托品是m胆碱受体的竞争性拮据剂,氯解磷定可以恢复被抑制的胆碱酯酶活性。两者联用,是目前我们唯一能救他命的方法。等待的风险,是百分之百的死亡。尝试的风险,是给他一个活下来的机会。您选哪个?”
一番话,有理有据,有科学分析,更有直面现实的魄力。指挥部里那些原本持怀疑态度的军官们,看许念的眼神开始变了。
刘主任张了张嘴,还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有效的论点。在绝对的实力和逻辑面前,所谓的“经验”和“常规”显得如此苍白。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周牧远,向前迈了一步。
“高指挥,”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我以侦察营营长的身份,为许念医生的治疗方案做担保。如果出现任何问题,所有责任,由我周牧远一人承担。”
满场皆惊。
一个前途无量的战斗部队主官,用自己的政治生命和军事前途,去为一个刚刚认识不久的女医生的冒险方案做担保?这简直是疯了!
许念猛地转头看向周牧远。她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个地步。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温热的大手紧紧攥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
高德明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死死地盯着周牧眼,仿佛要从他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看出他到底是真的信任,还是被什么冲昏了头脑。
良久,高德明猛地一拍桌子,那巨大的声响让所有人都心头一跳。
“好!”他吼了一声,“就按许念说的办!刘主任,你亲自带队去执行!把最好的护士都给我带上,严格按照方案上的剂量和方法来!要是出了半点差错,我拿你是问!”
他最后看了一眼周牧远,眼神复杂:“周牧远,你小子给我记住了,你今天赌上的,不只是你自己的前程,还有我这张老脸!”
命令下达,医疗队立刻高速运转起来。
刘主任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军令如山,他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带着人冲向了重症监护帐篷。
许念没有留在指挥部,她跟着刘主任一起跑了过去。她不放心。这种治疗,剂量的掌握和给药时机至关重要,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重症监护帐篷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那名叫陈冲的战士躺在行军床上,面色青紫,呼吸微弱,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字在危险的边缘跳动。
“准备阿托品两毫克,静脉推注!”许念戴上听诊器,一边检查病人的情况,一边下达口令。
“两毫克?太多了!”一个护士长惊呼出声,“常规阿托品化,首次剂量都是0.5毫克!”
“他是重度中毒,常规剂量没用,是在给他挠痒痒!”许念头也不抬地喝道,“执行命令!”
护士长被她吼得一个哆嗦,不敢再质疑,立刻抽好药,在刘主任默许的眼神下,将药液缓缓推入病人的静脉。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心电监护仪。
一分钟,两分钟……病人的情况没有任何好转,反而肌肉的震颤更加剧烈了。
“不好!情况恶化了!”刘主任的脸色瞬间白了。
“别慌!这是正常反应!”许念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是药物起效,和体内过量的乙酰胆碱在受体上进行竞争的正常表现!准备第二针!”
她的镇定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恐慌的情绪被强行压了下去。
十分钟后,当第三针阿托品推下去之后,奇迹发生了。
病人的肌肉震颤开始减弱,嘴角的口水不再流淌,心电监护仪上原本杂乱无章的波形,渐渐趋于平稳。最重要的是,他那微弱的呼吸,变得深长有力起来。
“有效!真的有效!”年轻的医生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刘主任呆呆地看着监护仪上的数字,又看了看许念,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行医几十年,自诩见多识广,可今天,这个年轻女医生给他上的这一课,彻底颠覆了他几十年的认知。
危机解除。剩下的两个轻症病人,在调整了剂量后,也很快脱离了危险。
当许念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帐篷时,外面已经站满了人。防疫组的王工,那些之前对她充满怀疑的医生护士,此刻,都用一种混杂着敬畏、钦佩和一丝愧疚的目光看着她。
王工第一个走了上来,那张老脸涨得通红,对着许念,深深地鞠了一躬。
“许医生……不,许组长。我……我老王是个粗人,之前多有得罪。我为我的无知和偏见,向您道歉。”他声音不大,但诚意十足,“您今天,是给我们所有人都上了一课。我服了,心服口服!”
许念看着他,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王工,您言重了。我们都是为了救人。”
这一夜,许念的名字,在整个野战医疗队,成了一个传奇。
深夜,许念的单人帐篷里。
她借着一盏昏暗的马灯,正在翻看医疗队的资料,想尽快熟悉这里的情况。
帐篷的门帘被轻轻掀开,周牧远走了进来。
他没说话,只是像往常一样,把自己的军用水壶递到了她面前。
许念接过来,拧开,喝了一口。依然是温热的,带着恰到好处的甜味。这熟悉的味道,让她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瞬间放松了下来。
“又放糖了。”她看着他,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补充体力。”他回答得一本正经,在她对面的行军床上坐了下来。
帐篷里很安静,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微声响。
“今天,谢谢你。”许念轻声说。她谢的,是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担保。
“我相信你的判断。”周牧远看着她,昏黄的灯光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动,“不过,你今天的风险,也确实很大。”
“当医生,就是把一个个风险,变成一个个希望。”许念放下水壶。
“那我呢?”周牧远忽然问,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我把我的前途压在你身上,也是在创造希望吗?”
许念的心猛地一跳,她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周牧远没有等她的答案。他从上衣的内口袋里,掏出了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文件,递给了她。
“我的归队命令下来的时候,这个也一起批下来了。”
许念疑惑地接过文件,展开。
那是一份结婚申请报告,最下方,“同意”两个字的旁边,盖着一个鲜红的,带着五角星的印章。
在印章的旁边,是两个人的名字:周牧远,许念。
“我们……合法了。”周牧远看着她震惊的表情,一字一句地说道。
许念捏着那张纸,指尖有些发凉。她看着那个红色的印章,脑子里一片空白。
结婚了。
就这么简单?
在一顶摇摇欲坠的帐篷里,在硝烟味还未散尽的边境线上,在一场惊心动魄的急救之后,她就这么,成了一个已婚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