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远说他快归队了。
他说他要递交一份申请,一份关于她,也关于他的申请。
他说等批下来,他就能名正言顺地,不用再住招待所。
许念站在原地,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她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周牧远那几句简短的话,每个字都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大,根本停不下来。
申请?
在这个年代,一个军官,递交一份关于一个女人的申请,还能是什么?
结婚报告。
这三个字在她脑海里蹦出来的时候,许念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她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独立女性,在经历了假结婚、闹离婚、搞事业之后,竟然要被一份七十年代的“结婚报告”给“安排”了?
她追上周牧远的脚步,两人并肩走着,谁也没说话。直到宿舍楼下,许念才终于憋不住了。
“周营长,”她停下脚步,仰头看着他,“你说的申请,是什么意思?”
周牧远看着她,路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让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显得更加硬朗。
“结婚报告。”他回答得言简意赅,好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许念被他这理所当然的态度噎了一下。
“我们……不是还在‘欠条’阶段吗?”她试图找一个不那么生硬的理由,“我这还欠着你一屁股账呢,怎么就跳到结婚了?”
“账要还,婚也得结。”周牧远逻辑清晰,“两不耽误。”
“……”许念彻底没话说了。她发现跟这个男人讲道理,就像对着一块花岗岩弹钢琴,白费力气。他的脑回路里,只有“执行命令”和“解决问题”两个选项。
“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你……你就这么单方面决定了?”她做着最后的挣扎。
周牧远看着她,眼神里有了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我以为,我们已经有共识了。”
他指的是什么?是那碗卧着两个鸡蛋的小米粥?还是那场在猪肉上进行的笨拙的外科教学?又或者,是他在手术室外,毫不犹豫献出的四百毫升血?
许念说不出话了。她确实,没有反驳的立场。
“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周牧远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在担心别的,难得地解释了一句,“我是营级干部,结婚需要向组织递交报告,通过政治审查。主要是审查你。”
“审查我?”许念心里咯噔一下。来了,最麻烦的部分来了。
她的身份,是她在这个时代最大的秘密,也是最脆弱的软肋。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父母双亡,没有亲戚,社会关系简单到像一张白纸。在和平年代,这或许不算什么。但在这个对成份、背景看得比什么都重的时代,对一个要嫁给前途无量的营长的女人来说,这就是一个巨大的疑点。
“我的情况……很复杂。”许念斟酌着用词。
“我知道。”周牧远打断她,“成分不好,父母有问题,被家里赶了出来。这些,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了。”
许念愣住了。他知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他为什么……
“明天,丁副处长会给你一份表格,你照实填写就行。”周牧远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谈,“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说,不管你背后有什么洪水猛兽,我都能给你挡住。
许念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感动、不安,还有一丝被全然信任的温暖,交织在一起,让她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第二天,许念的“神话”还在医院里发酵。
侦察连的老兵陈广,术后第二天就能在支架的辅助下,尝试着站立。当他那条曾经被判定“即便手术也难以恢复”的腿,稳稳地踩在地上时,整个骨科都轰动了。
魏灵彻底成了许念的“跟屁虫”。她放弃了军区总院专家的架子,每天拿着个小本子跟在许念身后,从查房问诊到病历书写,恨不得把许念的每个医疗习惯都记录下来。
“许医生,你昨天判断出血点用的是‘水压差排除法’,这个原理能再给我讲讲吗?”
“许医生,陈广的康复计划里,为什么早期就要进行股四头肌的等长收缩训练?这和我们常规的静养完全不同。”
“许医生……”
许念被她问得一个头两个大,只能把当初大学里学过的运动康复理论,挑挑拣拣,用这个时代能听懂的语言解释给她听。
丁一鸣乐呵呵地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他把许念叫到办公室,果然递给她一沓表格。
“许念同志,这是你的‘个人情况登记表’。”丁一鸣笑得像只偷着腥的猫,“周营长那边已经把他的部分填好了,就等你了。你可得认真填,这可是要进档案,跟你一辈子的。”
许念拿着那几张薄薄的,却承载着千斤重量的纸,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魏灵好奇地凑过来:“这是什么?军区总院和师医院合作项目的专家信息表吗?”
“不是,”许念头也不抬地摊开表格,“结婚政审的。”
魏灵“哦”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眼睛瞬间瞪圆了:“结婚?!你和周营长?!”
她的声音有点大,引得办公室门口路过的几个护士都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许念赶紧把她拽到一边,压低声音:“你小点声!想让全医院都知道吗?”
“我的天,这……这也太快了!”魏灵一脸不可思议,随即又变成了然,“也对,周营长那种人,看准了就下手,绝不拖泥带水。不过,我可得提醒你,跟军人结婚,政审这关特别严。祖宗十八代都得给你查个底朝天。你这家庭成分……没问题吧?”
许念看着表格上“家庭主要成员及重要社会关系”那一栏,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能怎么填?
父亲:许建国,二十一世纪某上市公司cEo。母亲:林文静,知名大学教授。职业:无业游民,魂穿人士?
这要是写上去,别说结婚了,她估计明天就得被送到什么秘密机构切片研究。
正当她头疼欲裂的时候,周牧远推门进来了。他好像是掐着点来的一样。
他扫了一眼满脸纠结的许念和旁边一脸八卦的魏灵,什么也没说,直接从许念手里抽走了那份表格和钢笔。
他走到桌边,坐下,拧开笔盖,对着那片空白的家庭关系栏,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许念和魏灵都屏住呼吸看着他。
只见周牧远笔尖微动,在“父亲”一栏后面,写下了三个字:许卫东。
然后是“职业”:革命烈士。
“单位”:原西北野战军独立团。
“牺牲时间及地点”:一九四九年,解放大西北战役。
他又在“母亲”一栏写下:林淑芬,病故。
最后,在“本人简历”那一栏,他从“一九五零年出生于xx福利院”,一直写到“一九七五年经组织介绍,与周牧远同志在师医院相识”。
整份履历,天衣无缝。
他甚至“贴心”地给许念的父母,安排了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烈士身份。这个身份,足以堵住所有人的嘴,碾压一切关于“成分”的质疑。
写完,他把表格递还给许念,语气平淡:“你的档案,三个月前,我就让军区政治部的朋友重新整理过了。这是最终版本,记住了,以后这就是你的过去。”
许念拿着那份崭新的“人生履历”,手都在抖。
三个月前?那时候,他们还在为了离婚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他竟然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在为她铺路,为她伪造一个无懈可击的身份?
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想过要放她走?
魏灵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她看看周牧远,又看看那份表格,最后看着许念,嘴巴张了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周牧远会选择许念了。这个男人对许念的保护和占有欲,已经到了这种令人发指的地步。他不是在追求她,他是在为自己的领地,修建最坚固的堡垒。
“签名。”周牧远指了指表格最下方的签名栏。
许念回过神,看着他。他的眼神深邃,里面没有半分玩笑。她知道,一旦签下这个名字,她在这个世界的身份,就和周牧远这个人,彻底绑定了。她将不再是那个随时可以抽身的过客许念,而是烈士之后、军官之妻——周牧远的许念。
她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
窗外,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