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地对抗演习在第二天清晨拉开了序幕。
红蓝双方,各一个加强连,在陌生的山区里展开了长达三十六小时的渗透与反渗透。梁卫国带着他的秘书,和王师长、周牧远一起,坐在了临时的导演部里,通过电台和分布在山里的观察哨,监控着整个演习的进程。
演习的前二十四个小时,波澜不惊。红蓝双方互有攻防,不断有“伤员”通过电台报告自己的情况。
梁卫国的脸色一直很难看。因为他发现,那些“受伤”的战士,无论是“骨折”还是“枪伤”,在上报伤情的同时,总会带上一句。
“报告导演部,我已根据手册第xx页,完成初步自救。”
“报告导演部,我已被战友使用‘王八看绿豆’法包扎,感觉良好。”
这本他嗤之以鼻的手册,仿佛一张无形的网,覆盖了整个演习场。
“都是纸上谈兵!”他冷哼一声,“包扎得再好,没有药品,感染了一样是死!”
王师长笑了笑,没接话。他看了一眼周牧远,周牧远微微点头。
好戏,要开场了。
第二天的中午,导演部的电台里,突然传来了红方连长焦急的呼叫。
“洞幺洞幺,我是红方!我方阵地出现紧急情况!超过三十名战士,出现急性腹痛、呕吐、腹泻症状!请求紧急医疗支援!重复,请求紧急医疗支援!”
导演部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梁卫国的第一个反应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食物中毒?”
“报告导演部,”电台里的声音带着喘息,“我们昨晚的食物是统一配发的压缩干粮,饮用水也经过了净化处理!情况很奇怪,发病速度非常快!”
“把症状报上来!”梁卫国抢过话筒,厉声问道。
“高烧,上吐下泻,拉出来的东西……像米汤一样……”
“霍乱!”梁卫国和许念,几乎同时说出了这个名字。当然,许念是在她自己的脑子里说的。
梁卫国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霍乱!甲类传染病!虽然是模拟的,但这个病名代表的意义太可怕了。一旦爆发,死亡率极高,而且传染性极强。
“胡闹!简直是胡闹!”他冲着王师长和周牧远低吼,“演习里模拟这种疫情,你们是疯了吗?一旦出现恐慌,部队的士气就全完了!”
“梁部长,”周牧远的声音很冷静,“战场上,敌人不会跟我们商量,什么时候可以生病,什么时候不可以。”
就在这时,许念带着高枫,背着大大的药箱,走进了导演部。她是作为此次演习的医疗顾问,被特批进入的。
“梁部长,王师长,”许念敬了个礼,“我请求进入红方阵地。”
梁卫国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怀疑:“你去?你能干什么?你有特效药吗?你知道一个霍乱病人一天要补充多少生理盐水吗?”
“我没有药,但我能救人。”许念的回答简单直接,“请批准。”
王师长一拍桌子:“批准!牧远,你带一个警卫班,护送许大夫过去!必须保证她的安全!”
“是!”
半小时后,许念在周牧远的护送下,抵达了红方的临时阵地。
阵地设在一个隐蔽的山洞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腐和呕吐物的味道。洞里躺倒了一片,呻吟声此起彼伏。
“所有还能动的人,都跟我来!”许念的声音清脆而有力,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呻吟。
她带着还能行动的战士,在山洞附近迅速找到了几样东西:马齿苋,车前草,还有一种当地人叫“神仙豆腐”的植物叶子。
“马齿苋和车前草,找最嫩的,洗干净,一部分直接嚼了吃,一部分捣烂了,给那些起不来的兄弟灌下去!记住,连汁带渣一起灌!”
“‘神仙豆腐’的叶子,全部摘下来,用石头砸烂,放进水桶里,加水,用手使劲搓!搓出胶质来!”
战士们虽然不明白,但在连长的命令下,立刻行动起来。
周牧远默默地站在许念身边,看着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一切。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慌乱,仿佛眼前不是一片哀鸿遍野,而是一间井然有序的手术室。
梁卫国在导演部里,通过观察哨的望远镜,和断断续续的电台汇报,注视着山洞里发生的一切。
“她在干什么?让士兵吃草?玩泥巴?”他无法理解,嘴里喃喃自语。
“报告导演部,”观察哨的汇报再次传来,“红方阵地……他们……他们在做豆腐?”
望远镜里,几个战士正把搓出来的绿色粘稠汁液用布过滤,然后往里面撒着什么东西。
“是草木灰!”许念的声音通过周牧远身上的步话机传了过来,“用草木灰当凝固剂,可以快速做出简易的豆腐,补充电解质和能量!”
一个小时后,奇迹发生了。
喝了草药汁,吃了“神仙豆腐”的战士们,呕吐和腹泻的症状,明显得到了缓解。几个之前已经虚脱的重症“病号”,甚至能自己坐起来喝水了。
一场看似即将崩溃的危机,竟然被几把野菜和一锅“豆腐”给控制住了。
导演部里,一片死寂。
梁卫国呆呆地看着望远镜,嘴巴微微张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脑子里那些关于补液、抗生素、隔离消毒的条条框框,在眼前这最原始、最生猛的现实面前,被撞得粉碎。
就在这时,一个意外发生了。
导演部里,梁卫国带来的那个年轻秘书,突然脸色发白,捂着右下腹,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
“部长……我……我肚子疼……”他声音发颤,一下就软倒在了椅子上。
“小李!”梁卫国慌了,赶紧扶住他,“你怎么了?”
“急性肠胃炎吧,估计是水土不服。”旁边一个参谋说。
“不对!”许念刚从前沿阵地回来,一进门就看到这一幕,她快步走过去,只看了一眼那秘书的脸色和蜷缩的姿势,就立刻做出判断,“是急性阑尾炎!”
她伸手在那秘书的右下腹麦氏点的位置轻轻一按,然后猛地抬手。
“啊!”那秘书疼得惨叫一声。
“反跳痛阳性,典型的阑尾炎症状!”许念的语气不容置疑,“必须马上手术,不然穿孔了就危险了!”
“手术?这里哪有地方手术!”梁卫国急得团团转,“快!联系师医院!派直升机!”
“从这到医院,直升机最快也要一个半小时。他可能撑不到那个时候。”许念一边说,一边已经打开了自己的那个木制药箱。
她取出了那套泛着银光的针。
“你……你要干什么?”梁卫国看到银针,心里一惊。
许念没有回答他,她用酒精棉球迅速给银针消了毒,然后对周牧远说:“按住他!别让他乱动!”
周牧远二话不说,上前和另一个警卫员一起,稳稳地控制住了疼得打滚的秘书。
许念捏住那秘书的腿,找准膝盖下的“足三里穴”和它旁边一个特殊的“阑尾穴”,两根银针,快、准、狠地刺了进去。
她双手捻动银针,施加强刺激。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原本还在剧烈挣扎的秘书,在几秒钟之后,身体慢慢放松了下来。他脸上的痛苦表情虽然还在,但紧咬的牙关却松开了,急促的呼吸也变得平缓。
“不……不那么疼了……”他虚弱地说。
许念没有停,继续捻动银针,同时对高枫说:“去,找蒲公英,越多越好,捣烂,取汁,加温水,让他喝下去!”
梁卫国站在一旁,从头到尾,看得目瞪口呆。
他亲眼看着一个急腹症的病人,在几根银针下,疼痛得到了迅速的缓解。这种视觉冲击,比演习场上那几十个“病号”加起来还要强烈。
他知道,这几针,为病人争取到了最宝贵的转运时间。
一个半小时后,直升机轰鸣而至,将秘书安全地送往医院。
送走直升机,梁卫国一言不发地走回导演部,他拿起桌上那本被他拍过的《战时应急医疗手册》,一页一页,仔细地翻看着。
他看得非常慢,仿佛想把每一个字,每一幅图,都刻进脑子里。
许久,他合上手册,抬起头,看向王师长,又看了看站在许念身边的周牧远。这个一向刻板严肃的老军医,眼圈竟然有些发红。
他郑重地将手册递给王师长,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
“这本手册,写得很好。”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是,它还缺一篇序言。我来写。”
王师长愣住了,随即脸上绽放出巨大的惊喜。
周牧远看着梁卫国,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傍晚,演习结束,喧嚣散去。
周牧远没有参加庆功宴,他带着许念,爬上了营区后面的一个小山坡。
这里可以俯瞰整个营区,远处的山峦在夕阳下,被染成一片金色。
两人并肩站着,谁也没有说话。
许久,周牧远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小巧的锦盒。他打开盒子,拿出那支温润的羊脂白玉簪,想要笨拙地为她插在发间。
他的手很大,又常年握枪,做这种精细的活,显得有些笨手笨脚。试了几次,都差点把许念的头发给扯下来。
许念忍不住笑了,从他手里拿过簪子,熟练地挽了个发髻,将玉簪稳稳地插了进去。
她转过头,迎着夕阳的光,问他:“好看吗?”
周牧远看着她,夕阳的余晖勾勒着她的侧脸,白玉簪子在她乌黑的发间,散发着柔和的光。他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了一句。
“好看。”
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
许念看着他的眼睛,那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她知道,这一次,她再也回不去了。
也不想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