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卫生所的灯还亮着。
周牧源推门进来的时候,许念正趴在桌上,对着一张大纸写写画画。她太专注,连他走到身后都没有发觉。
他没出声,目光落在纸上。
标题写着《军区基层卫生员中西医结合速成培训方案》,下面分了好几个板块:“战地止血四大法”、“常见草药识别与应用”、“无菌观念与野外清创”、“拉肚子、热伤风等常见病简易处理”……
内容简单粗暴,全是干货,配着她手绘的各种小人图和植物图,一目了然。
周牧源看了一会儿,转身出去,又悄悄回来,手里多了一件军大衣。他轻轻展开,披在了许念身上。
许念这才惊觉,一抬头,就对上他深沉的目光。
“还不睡?”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
“睡不着,脑子里的东西太多,不写下来就堵得慌。”许念拉了拉身上的大衣,一股属于他的、带着淡淡皂角和阳光味道的气息包裹住了她,驱散了深夜的寒意。
她把写好的方案往他面前一推:“你看看,我这个想法,能不能行得通?”
周牧源坐下来,拿起那几页纸,一字一句地看。他看得极其认真,眉头时而舒展,时而拧起,手指在“战地止血”那一条上轻轻敲了敲。
“这个想法很好。”他看完后,给出评价,“非常实用。如果战士们都能掌握这里面三成的东西,伤亡率至少能降低一半。”
“但是,”他话锋一转,“这个方案,通不过。”
“为什么?”许念不解。
“太‘土’了。”周牧源点了点纸上那些手绘的草药,“上面那些领导,特别是管医疗的,都是从正规军医大学出来的,信的是手术刀、抗生素。你让他们批准一个教战士们挖草根、捣草药的方案,他们会觉得这是胡闹,是历史的倒退。”
许念沉默了。她知道周牧源说的是事实。她这些在现代被验证过无数次行之有效的方法,在这个时代,却成了“封建糟粕”。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翻译。”周牧源看着她,眼神里有种她熟悉的、运筹帷幄的味道。
“翻译?”
“一个能把你的‘土’话,翻译成他们能听懂的‘洋’话的人。”周牧源的目光,投向了隔壁那间被高枫当成卧室的处置室。
许念瞬间明白了。
第二天一早,高枫是被一阵粗鲁的敲门声吵醒的。
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拉开门,正对上许念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高医生,你的新任务。”许念把一叠稿纸拍在他怀里。
高枫低头一看,正是许念那个异想天开的“培训方案”。
“什么意思?”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意思就是,给你三天时间,把这份方案,用你们‘科学’的语言,重新写一份报告。”许念抱起胳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报告要求:逻辑严谨,论据充足,引经据典,要让军区领导看了之后,觉得这个方案不是什么挖草根的土方子,而是具有前瞻性的、开创性的、符合最新军事医学发展趋势的伟大创举。”
高枫的眼角剧烈地抽搐起来。
“你……你这是痴人说梦!”他气得声音都发抖了,“让我给你的‘赤脚医生’培训班写报告?你这是在侮辱我,侮辱整个现代医学!”
“你可以选择不写。”许念的语气很平静,“不过,我昨天晚上刚改良了一下给你治脚的药方,加了一味‘透骨草’,能让你恢复得更快。你要是不写,我可能会因为太忙,忘了新方子是什么了。”
“你……你这是敲诈!”高枫气得脸都白了,指着许念的手指都在发抖。
“随你怎么说。”许念耸耸肩,转身就走,“对了,忘了告诉你,你的‘学徒’生涯从今天正式开始。卫生所的药材需要重新整理分类,麻烦你了,高助教。”
“助教?”高枫简直要疯了。
“对啊,我的助教。”许念回头,冲他露出一个纯良无害的笑,“毕竟,将来给战士们上课,我讲中医部分,总得有个人讲西医部分的科学原理吧?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高医生。”
说完,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施施然地走了,留下高枫一个人在原地,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周牧远在不远处的训练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看着高枫那副被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再看看许念那得意的背影,一向严肃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笑意。
这个许念,对付这种高傲的知识分子,还真有一套。
高枫最终还是屈服了。
他把自己关在处置室里,对着许念那份“鬼画符”一样的方案,开始了痛苦的“翻译”工作。
“战地止血四大法?”他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在纸上写下:“基于战时特殊环境下的创伤性出血控制策略研究。”
“拉肚子简易处理?”他奋笔疾书:“关于野外作战部队急性肠胃炎的非药物干预及预防措施探讨。”
“草药识别?”他写:“战区本土药用植物资源勘探、识别与应急应用可行性报告。”
他每写一个字,都感觉自己的尊严被按在地上摩擦了一遍。他一个总医院的副主任,未来外科领域的权威,现在居然在为一个村姑的“异端邪说”粉饰包装,简直是奇耻大辱!
可是,写着写着,他的情绪渐渐变了。
当他试图用药理学去解释为什么“白及粉末”能快速止血时,他不得不查阅大量资料,从多糖成分对血小板的凝聚作用,到植物黏液对创口的物理封闭效应,他发现这其中的逻辑居然是自洽的。
当他分析许念提出的“循环结扎放血法”治疗蛇毒时,他发现这种方法虽然原始,却精准地抓住了“延缓毒素吸收”和“局部清除毒源”两大核心原则,比他教科书上某些僵化的流程更具实操性。
他越是深入研究,就越是心惊。
许念的方案,看似简单粗暴,实则每一条都建立在对人体生理、病理和药理的深刻理解之上,并且完美地结合了战地环境的特殊性。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经验之谈,这是一套完整的、自成体系的实用医学!
高枫停下笔,看着自己写出来的、充满了各种高深术语的报告,再看看许念那份简单直白的原稿,忽然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感觉。
他不像是在“翻译”,更像是一个蹩脚的诗人,在为一个伟大的史诗,配上华丽却空洞的辞藻。
三天后,高枫双眼通红,胡子拉碴地拿着一份厚厚的报告走出了处置室。他把它扔在许念桌上,声音嘶哑:“你要的东西。”
许念拿起来翻了翻,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看起来很‘科学’。辛苦了,高助教。今天下午的理论课,就由你来给战士们讲一下‘破伤风的病因与预防’。”
高枫的脸瞬间又黑了下去。
就在这时,周牧远大步走了进来,神情严肃。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报告,然后对许念和高枫说:“准备一下,军区王师长下周要来营区视察工作。”
高枫心里一紧。王师长,他听说过,一位从枪林弹雨里走出来的老将军,以脾气火爆、讲求实用闻名。
周牧远的目光落在高枫身上,语气沉稳:“高医生,你的这份报告,要准备好。到时候,由你,亲自向王师长汇报。”
高枫的大脑“嗡”的一声。让他汇报?汇报这个他一边写一边骂的“异端邪说”?
他看向许念,许念却像没事人一样,正低头在她的方案上补充着什么。
他又看向周牧源,周牧源的眼神不容置疑。
高枫明白了,他们俩,这是早就商量好了,把他彻底绑上这条“贼船”了!
他感觉自己的脚踝,不疼了。因为,他的心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