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组的到来,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池塘。王建业和高枫被安排进了招待所,周牧远以“营区事务繁忙”为由,把接待工作交给了副营长,自己则先回了卫生所。
许念正在整理药材,看到他进来,便停下了手里的活。
“来了?”她问。
“来了。”周牧远点头,“一个姓王,是医务部的副主任。另一个叫高枫,外科的,很年轻,看着就不好对付。”
“姓高的……”许念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她记得钱立群确实有个得意门生,年纪轻轻就凭着几篇翻译的苏联论文评上了副主任医师,好像就叫高枫。为人恃才傲物,是钱立群理念最忠实的执行者。
“果然是派了鹰犬下来。”许念心里有了底。
“他们要先看我的伤口,然后要找你谈话。”周牧远看着她,声音放低了些,“你不用怕,不管他们问什么,你照实说就行。有我在,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
许念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她怕的从来不是这些。
下午,调查组的第一次“问询”在营部会议室里进行。长条桌的一边,坐着王建业和高枫,还有一个负责记录的干事。另一边,是周牧远和许念。
气氛很严肃,像是审讯。
“周营长,根据刘济民同志的报告,你的股动脉完全断裂,失血量超过2000毫升,已经处于重度失血性休克状态。”高枫率先开口,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正是刘济民那份报告的复印件,“从医学角度讲,在没有血源、没有标准手术室的野外环境下,你的存活率低于百分之一。我想请问,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的语气,不像是在问询,更像是在质问一个骗子。
周牧远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因为许大夫救了我。”
“具体是怎么救的?”高枫追问,“报告里说,她用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管子从你鼻子里插进去,给你灌盐糖水。你知道这种操作有多危险吗?万一插进气管,你会在一分钟内窒息死亡!”
“我只知道,不那么做,我当时就已经死了。”周牧远的回答简单而直接。
高枫被噎了一下,转头看向许念。
“许念同志,是吧?”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审视,“你是什么学历?在哪家医院工作过?有没有医师执照?”
一连串的问题,充满了压迫感。
“初中毕业。”许念平静地回答,“没在医院工作过,没有执照。”
“初中毕业?”高枫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都拔高了,“一个初中毕业生,没有经过任何系统医学训练,就敢在人身上动刀子,还是高难度的血管吻合术?你这是治病救人,还是草菅人命?”
“我救活了他。”许念指了指身边的周牧远。
她的平静,与高枫的激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让高枫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更加恼火。
“那只是运气!”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靠着周营长年轻,身体底子好,硬生生扛了过来!你那些所谓的草药,那些土办法,根本没有任何科学依据!就是一堆封建糟粕!”
“科学?”许念终于抬起眼皮,第一次正眼看他,“高医生,你所谓的科学,是写在书本上的条条框框,还是能把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实践?如果你的科学,在当时的情况下,只能做出截肢保命的结论,而我的‘封建糟粕’却能保住他的腿和命。那你告诉我,哪个,才是真正的科学?”
“你……”高枫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弱的女人,嘴巴这么厉害。
“高医生,注意你的态度。”一直没说话的周牧远,冷冷地开口了,“你是在和我们营区的功臣说话,不是在审问犯人。”
他的声音不高,但会议室里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度。王建业清了清嗓子,出来打圆场。
“小高,冷静一点。我们是来调查情况,不是来吵架的。”他转向许念,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许念同志,我们承认你在这次急救中有功劳,但你的方法确实存在巨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为了对部队官兵的生命安全负责,上级决定,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暂停你的一切医疗行为。营区所有的病患,暂时由高医生负责。希望你能配合。”
这就是图穷匕见了。他们要夺走许念行医的权力。
周牧远正要开口反对,许念却在桌子下面按住了他的手。
“好,我配合。”她答应得异常爽快。
这下,连周牧远都愣住了。
问询不欢而散。王建业和高枫接管了卫生所的控制权。高枫像个占领了阵地的将军,在卫生所里走来走去,对许念留下的一切都嗤之以鼻。
“看看,药材都堆在地上,连最基本的防潮防霉都做不到。”
“体温计用完就拿酒精棉擦一下?不知道要浸泡消毒半小时以上吗?”
“还有这本记录,字写得跟狗爬一样,病例描述毫无逻辑!简直是胡闹!”他把卫生员的日常记录本摔在桌上。
小林医生站在一旁,脸色铁青,想反驳,却被高枫的官衔压得说不出话。
调查组的下一步,是找战士们“取证”。他们想从战士们口中,挖出许念“胡乱行医”的证据。
第一个被叫去的是警卫员小王。
“小王同志,听说你全程参与了周营长的抢救过程。你能不能客观地描述一下,许念同志当时都做了些什么?”王建业和蔼地问。
小王挺直了胸膛,一脸神圣地开口了:“报告首长!当时的情况,太神了!许大夫就看了营长一眼,说,‘你死不了’。然后,她对着那条断腿,手一挥,那血就流得慢了!后来她拿草药往上一敷,嘴里念念有词,我听不懂,但肯定是某种咒语!没过几天,营长的腿自己就长好了!”
王建业的嘴角抽了抽。
高枫在一旁记录的手停了下来,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印子。
“说具体点!科学点!”高枫没好气地说。
“很科学啊!”小王一脸无辜,“许大夫还让我们用大蒜治拉肚子!生吞!一口下去,药到病除!比灵丹妙药还灵!我们现在都叫她‘大蒜神仙’!还有那葱姜醋汤,喝了以后百毒不侵!我们营现在连个打喷嚏的都找不到了!”
接下来,调查组又找了十几个战士。得到的证词大同小异,一个比一个玄乎。
“许大夫能跟草药说话,她知道哪棵草能治什么病!”
“我亲眼看见,许大夫给营长换药的时候,伤口上冒金光!”
“许大夫根本不是凡人,她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来普度众生的!”
王建业和高枫听得头都大了。他们感觉自己不是在部队调查,是掉进了某个神棍的传销窝点。这些战士看许念的眼神,根本不是对一个大夫的尊敬,那是狂热的崇拜。
“荒唐!简直是集体癔症!”高枫把记录本摔在桌上,气急败坏,“一个初中生,靠着一点运气和故弄玄虚的手段,就把整个营的官兵都给蛊惑了!这问题太严重了!”
王建业也皱起了眉头。他意识到,这件事比他想的要棘手。他们找不到任何许念“治坏了”的证据,相反,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她的神奇。而这些被“蛊惑”的战士,一个个都是滚刀肉,油盐不进,根本无法沟通。
傍晚,高枫在卫生所里巡视,看到许念正坐在院子里,悠闲地晒着太阳看书,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他心里的火气“蹭”地就上来了。他走过去,站在许念面前。
“许念同志,你的心倒是挺大。把部队的医疗工作搞得一团糟,还能这么安稳?”
许念抬起头,合上书,慢悠悠地说:“高医生,现在卫生所归你管,搞得好与不好,都是你的责任了。我的心,为什么不能大一点呢?”
说完,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土,绕过他,径直走了。
高枫愣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他发誓,一定要找到这个女人的破绽,把她那套歪门邪道,彻底地、干净地清除出去!
而机会,很快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