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最终还是在“许念”两个字的后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笔尖离开纸面的那一刻,她感觉心里某种一直悬着的东西,终于落了地。不再是浮萍,不再是随时可能被风吹走的异乡人。这张薄薄的纸,像一纸契约,将她与这个时代,与周牧远这个人,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周牧远收起表格,仔细地折好,放进上衣的内侧口袋,动作郑重得像是在收藏一份绝密文件。
“我今天归队,报告会亲自交上去。”他看着许念,“顺利的话,半个月内会有结果。”
“这么快就要走?”许念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住了。曾几何时,她巴不得这个男人赶紧从她眼前消失。现在,乍一听说他要走,心里竟然空落落的。
周牧远似乎对她的反应很受用,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线条柔和了些许。“嗯,假期结束了。”
旁边的魏灵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自己像个一千瓦的大灯泡,亮得晃眼。她清了清嗓子,找了个借口:“那个……许医生,我去看看陈广的引流管,你们聊,你们聊。”
说完,她脚底抹油,飞快地溜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气氛反而有些微妙的尴尬。
“晚上我送你。”许念打破了沉默。
“不用。”周牧远拒绝得很干脆,“晚上我有事。”
许念心里那点刚升起来的小火苗,一下子被浇熄了半截。有事?他归队前一晚,能有什么比跟她待在一起更重要的事?难道是去跟哪个战友告别?
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也没再说话。
周牧远看了她一眼,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又补了一句:“晚上八点,来招待所。我有东西给你。”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留下许念一个人在原地,心情像是坐了趟过山车,忽上忽下。
这个男人,说话就不能一次性说完吗?非要大喘气。
整个下午,许念都有些心不在焉。王振山找她商量关节镜课题组的成员名单,她拿着笔,在纸上画了半天,画出来的却是一个个拧巴的“外科结”。
“丫头,想什么呢?”王振山一眼就看出了她的走神,“是不是舍不得周营长走啊?”
许念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嘴硬道:“没有!我是在想课题的事。”
“行了,别嘴硬了。”王振山笑呵呵地说,“过来人都看得出来。周营长这次回去递交结婚报告,是好事。你们俩早点把事办了,我也能早点把他这个‘编外纪委’给请走。你都不知道,他天天杵在外科,我们这儿的医生护士走路都开始走正步了。”
许念被他说得又好气又好笑。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八点,许念准时敲响了周牧远在招待所的房门。
开门的瞬间,一股浓郁的肉香味扑面而来。
许念愣住了。房间里,那张简陋的方桌上,没有她想象中的文件或者包裹,而是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面条是手擀的,宽窄不一,一看就是新手所为。面汤是浓白的骨头汤,上面飘着几片青菜,最上面,卧着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还有一个炖得酥烂的大肉块,正是昨天被他们俩“蹂躏”过的那块五花肉的“亲戚”。
周牧远身上还系着一条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白围裙,手里拿着一双筷子,样子和他平时的铁血形象格格不入,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这是……你做的?”许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嗯。”周牧远解下围裙,表情还是那副样子,但耳朵尖却有点红,“招待所的厨房借的。尝尝。”
许念坐下来,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面。面条有点硬,还有点厚,但很筋道。汤很鲜,肉很香。她又咬了一口荷包蛋,是溏心的。
“今天是你生日。”周牧远在她对面坐下,声音不大。
许念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他。她这才想起来,那份他代笔的“个人履历”上,她的出生日期,写的就是今天。
原来,他给她安排的“生日”,就是他归队前的这天。他说的“有事”,就是偷偷摸摸地去厨房,给她做一碗长寿面。
这个男人……
许念的鼻子一酸,眼睛有点热。两世为人,这是她第一次,在生日这天,吃到一碗别人亲手为她做的长寿面。
“你怎么不早说?”她的声音有点哽咽。
“说了,就不是惊喜了。”周牧远看着她,眼神里有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许念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面。她吃得很快,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感动和喜悦,都随着这碗面一起吞进肚子里。吃到最后,她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我吃完了。”她放下碗,看着他。
周牧远点点头,站起身,从他的帆布行李包里,拿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给她。
许念打开一看,是那本“欠条”笔记本。
“这个你拿着。”周牧远说,“我不在的时候,你自己记。做了什么危险的手术,熬了几个通宵,都给我一笔一笔记下来。等我回来,一笔一笔跟你算总账。”
许念接过那个本子,入手沉甸甸的。她知道,这哪里是“欠条”,这分明是他无法陪伴在她身边时,一份沉甸甸的牵挂。
“知道了。”她把本子抱在怀里,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周营长!周营长!紧急通知!”
周牧远过去开门,是师部的通信员,一脸焦急。
“周营长,师部刚接到军区急电!”通信员递上一份电报,“命令您取消休假,即刻归队。另外……另外这是给许念医生的一份调令!”
通信员又从包里拿出一份盖着军区卫生部公章的正式文件,递给了站在周牧远身后的许念。
调令?
许念和周牧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许念打开文件,只见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
“兹命令师医院外科许念同志,即日起脱离原单位,调入军区第一野战医疗队,担任技术组组长。限二十四小时内,前往医疗队驻地报到。任务:紧急医疗支援。”
野战医疗队?
技术组组长?
紧急医疗支援?
这一个个字眼,像炸雷一样在许念的脑子里响起。她刚签了结婚报告,刚过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生日,怎么突然就要被调到她完全不了解的野战医疗队去?
周牧远的脸色也变了。他拿过许念手里的调令,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急电,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出事了。”他沉声说。
他的归队命令和许念的调令一起来,而且都如此紧急,只有一个可能——边境有情况了。而野战医疗队,就是为战争准备的。
房间里的温馨气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
周牧远看着许念,看着她脸上还未褪去的红晕和眼中的震惊,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动摇。
他把她拉进自己的世界,给了她一个家,一个安稳的身份。可他没想到,这个身份带给她的,不是安稳的生活,而是即将到来的,真正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