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关节镜项目立项,王振山的办公室就成了“战时指挥部”。
一张大木板架在两张桌子上,上面铺满了图纸和各种奇形怪状的零件。钱师傅干脆把他的宝贝工具箱都搬了过来,一天倒有半天泡在这里。骨科主任、外科的几个技术骨干,还有军械厂抽调来的两名高级技工,把小小的办公室挤得满满当当。
王振山成了总指挥,嗓门一天比一天大,脾气一天比一天暴。
“老钱!这个镜管的内壁光洁度不够!你拿去重新抛光,要能照出人影来!”
“骨科的,别傻站着!去食堂给我弄个猪后腿来,把膝盖骨留下,咱们要模拟实验!”
“李胜利!你小子,让你查个资料,跑哪儿去了?是不是又偷懒了?”
李胜利抱着一本厚厚的俄文资料书,满头大汗地跑进来:“报告主任!查到了,关于环氧树脂的化学成分,在这里……”
整个外科,不,是整个医院,都被这股疯狂的劲头感染了。大家看着这群平均年龄快五十岁的老家伙,带着一帮年轻人,像打了鸡血一样,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土制关节镜”而废寝忘食,都觉得不可思议。
许念成了这个“指挥部”的核心。她不再仅仅是一个医生,更像是一个项目经理和总设计师。
钱师傅在机械和光学加工上是神,但对医学一窍不通。他会为了零点零一毫米的公差,跟王振山吵得面红耳赤,也会因为想不通为什么镜头要倾斜三十度,而一个人对着零件发呆。
每到这个时候,许念就要上前“翻译”。
“钱师傅,这个三十度角,是为了让我们的视野能更广。膝关节里面不是一个平面,有很多沟沟坎坎。镜头歪一点,我们转动镜体的时候,就能看得更全。”她会拿过一个关节模型,耐心地给他讲解解剖结构。
“哦……就跟潜望镜需要转动一样,我懂了!”钱师傅恍然大悟,然后又一头扎进他的零件堆里。
王振山负责拍板和骂人,丁一鸣负责后勤和协调,钱师傅负责把图纸变成现实,而许念,负责把所有人的智慧和努力,拧成一股绳,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这个奇特的组合,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半个月后,第一代“关节镜”的雏形,终于诞生了。
它看起来相当粗糙。镜体是用黄铜管打磨的,后面连着一个笨重的目镜。导光束就是一捆粗细不均的玻璃纤维,用胶带缠着,另一头,钱师傅异想天开地接上了一个大号手电筒的灯泡和反光碗,用一个巨大的电池盒供电。
配套的器械更简陋,就是几根加长的止血钳和组织剪,钱师傅亲手把它们磨得又细又长。
“这……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丁一鸣看着这个拼凑出来的“四不像”,哭笑不得,“老王,老钱,你们确定这东西能往人腿里塞?别关节没看清,先把人给电着了。”
“你懂个屁!”王振山和钱师傅异口同声地吼了回去。
他们把从食堂要来的新鲜猪膝关节固定在台钳上,许念拿着手术刀,在关节囊上切开一个不到一厘米的小口。
钱师傅小心翼翼地把那个黄铜镜体插了进去,然后打开了那个硕大的手电筒开关。
“来,小许,你来看!”钱师傅把目镜让给许念。
许念凑上去,眼睛贴着目镜。
一开始,里面一片模糊。她慢慢转动镜体,调整焦距。突然,一片白色的、光滑的平面出现在视野里。
“看到了!”许念的声音有些激动,“是股骨的关节软骨!很光滑,没有磨损!”
“我看看!”王振山一把推开她,自己凑了上去。
“嗯……确实是!还能看到边缘的半月板!”王振山的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紧接着,骨科主任、李胜利,每个人都轮流上去看了一遍。虽然视野狭窄,光线昏暗,图像还有些变形,但是,他们真的通过一个小孔,看到了关节腔内部的结构!
成功了!
办公室里一片欢腾!王振山激动地一巴掌拍在钱师傅的背上,拍得老头子一阵咳嗽。丁一鸣也忘了刚才的吐槽,乐呵呵地给大家分烟。
许念站在人群外,看着这群激动得像孩子一样的老专家们,心里也充满了成就感。这根粗糙的铜管,是他们所有人智慧和汗水的结晶。它虽然简陋,却承载着一个时代的渴望和梦想。
傍晚,许念拖着兴奋又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桌上,静静地躺着一封信。
是周牧远的。
她的心一下子柔软下来。这些天忙得昏天黑地,她都快忘了日子。算起来,她寄出上一封信,已经快二十天了。
她拆开信,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许念:
信收到。
关于腹型紫癜,处理果断,甚好。但以后遇事,不可如此行险。你的安危,重于一切。
王振山笔记之事,不必有负担。能者为师,他既给你,便是认可。军队里,尊重强者,此为常理。
鸡汤面味道好,可多吃。你太瘦。
关于关节镜,我已托人向军区总院和相关科研单位打听。此事甚难,需从长计议。切勿操之过急,累坏身体。
一团整训已近尾声。新兵训练,颇费心神。有几个刺头,和你初见时有些像,不服管教,但脑子灵光。已逐一‘收拾’妥当。
驻地附近有条河,鱼甚肥。周末带战士们去改善伙食,炊事班长又做成了甜口的红烧鱼。我只吃了鱼,没沾汤汁。
一切安好,勿念。
注意休息。
周牧远”
信不长,依旧是言简意赅的风格。但许念却读出了很多东西。
他知道了腹型紫癜的事,没有问细节,第一反应是责备她“行险”,担心她的安危。
他知道了关节镜项目,她信里只是提了一句设想,他却已经开始默默地帮她打听消息,铺路了。
他还知道了王振生的笔记,用一句“能者为师”,肯定了她的价值。
这个男人,总是这样。他不说甜言蜜语,却把所有的关心,都落实在了行动上。
最让许念想笑的,是他又一次提到了“甜口”的菜。从红烧肉到红烧鱼,看来南方炊事班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他抱怨新兵是刺头,说和她像,这算不算是变相的夸奖?
许念把信看了又看,仿佛能透过这些文字,看到他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写着信的样子。白天的疲惫和紧绷的神经,都在这无声的文字中,被一一抚平。
窗外,夜色渐浓。实验室里,王振山和钱师傅他们还在为改进光源亮度而争论不休,声音隐约传来。
许念将信纸小心地收好,压在玻璃板下,和之前的那封信、那张电报并排放在一起。
她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军用水壶,喝了一口温水。
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远方,有他的牵挂和支持。
身边,有这样一群可爱又可敬的战友,陪着她一起,向着那个看似不可能的目标,点燃了一团燎原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