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鸣的命令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轩然大波。
“丁副处长!这不行!这绝对不行!”王振山的副手,张副主任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病人板状腹,肠鸣音消失,这是教科书级别的肠穿孔体征!不用手术,用激素去压,万一真的穿孔了,粪便和脓液在肚子里流得到处都是,神仙也救不回来!这是拿人命开玩笑!”
“是啊,丁副处长,三思啊!”
“许同志的诊断太大胆了,我们从没见过这样的病例!”
病房里一时间全是反对的声音,几乎所有外科医生都站到了王振山这边。他们的经验,他们的本能,都在尖叫着“开刀”。
丁一鸣脸色铁青,他下这个决定,何尝不是把自己的前途都押了上去。但他想起了周营长那台手术,想起了昨天那把精准夹住脾动脉的血管钳。许念这个姑娘,身上有种让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
他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对,只是死死盯着护士长:“执行命令!”
护士长的手在抖。一边是外科的泰山北斗王振山,一边是管着所有人的丁副处长。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手里的注射器重如千斤。
王振山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许念。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轻蔑和愤怒,而是一种极度复杂的探究。他想从许念的脸上,哪怕是眼睛里,找到一丝一毫的犹豫或者心虚。
但是没有。
许念的表情平静得可怕,她甚至主动上前,从护士长手里接过那支已经抽好药的注射器。她熟练地排掉空气,找到病人手臂上的留置针,连接,然后缓缓将地塞米松推进去。
整个过程,她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做完这一切,她抬起头,迎上王振山的目光,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王主任,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站在这里,和我一起等。等激素起效,等病人的体温降下来,腹痛缓解。第二,你现在就去手术室,准备开刀。但是,我把话放在这里,只要我还没确定我的诊断是错的,你就不能把这个病人推进去。”
她这是在用自己的职业生涯,甚至身家性命,为病人筑起一道防线。
王振山胸口剧烈起伏,他从医三十年,从未被人如此顶撞过,更何况对方还是个他昨天还看不上眼的黄毛丫头。
“好……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然后猛地一甩手,走到病房的角落,拉过一张椅子,重重地坐下,“我今天就看看,你到底能变出什么花样来!要是病人出了事,丁一鸣,还有你许念,谁也别想跑!”
他这是撂下了狠话,但也等同于默认了暂缓手术。
病房里的气氛凝固到了冰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在所有人的心上敲着鼓。
十分钟,二十分钟……
病人的情况没有任何好转,甚至看起来更糟了。他开始烦躁地在床上扭动,呼吸也变得更加粗重,监护仪上的心率数字,从130跳到了140。
“不行!心率上去了!血压在往下掉!”张副主任盯着监护仪,声音都变了调,“这是感染性休克加重的表现!丁副处长,王主任,不能再等了!再等就来不及了!”
李胜利站在许念身后,手心全是汗。他看着许念平静的侧脸,心里七上八下。许老师,你真的有把握吗?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许念没有看监护仪,她的手一直轻轻搭在病人的手腕上,感受着他的脉搏。她的另一只手,则时不时地探一下病人额头的温度,又摸摸他腹部的皮肤。
“这是假象。”许念终于开口,“是大剂量激素推注后,身体产生的应激反应,也是药物开始起作用的信号。他的脉搏虽然快,但比刚才有力了。再等十分钟。”
“还等?!”张副主任几乎要跳起来。
王振山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他的目光像鹰一样,在监护仪、病人和许念之间来回扫视。他心里那杆天平,已经摇摆到了极致。理性告诉他张副主任是对的,但直觉,一种从医多年养成的、对某些特殊病例的敏锐直觉,却让他选择再给许念十分钟。
这十分钟,是病房里所有人一生中最漫长的十分钟。
空气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突然,一直守在床边的吴护士长发出一声低呼:“体温!你们看体温!”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病人腋下的那根体温计上。之前一直高烧39度5,现在,水银柱清晰地显示着:38度8。
降了!虽然只降了零点几度,但在这种情况下,这是一个石破天惊的信号!
“腹部……好像没那么硬了。”一直用手感受着病人腹部变化的许念,轻声说。
王振山猛地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边。他顾不上什么主任的架子,亲自俯下身,用他那双经验最丰富的手,轻轻按压病人的腹部。
刚才还是硬如木板的腹肌,此刻,虽然依旧紧张,但已经能感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弹性。最关键的是,病人那痛苦扭曲的脸上,表情似乎舒缓了一些,不再像刚才那样一碰就剧烈弹动。
有效!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中了王振山的脑子。
他抬起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许念。那眼神里,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挫败,但更多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审视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敬畏。
他输了。输得比昨天在手术台上还要彻底。
昨天的脾动脉钳夹,输的是技术,是操作。他可以说自己年纪大了,手眼不如年轻人。但今天,输的是诊断,是思路,是一个外科医生的灵魂——判断力。
他看着许念,这个年轻的姑娘,用一个他闻所未闻的诊断,推翻了他几十年的经验总结,并且用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继续监测生命体征。”王振山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没有再说手术的事,而是对护士下达了新的指令,“准备第二剂激素,按许念同志的医嘱,四小时后使用。还有,立刻去查血小板和凝血功能。”
他这是在用行动,承认了许念的诊断。
张副主任等人面面相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主任都发话了,他们还能说什么?
丁一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都湿透了。他走到许念身边,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但眼神里全是赞许和后怕。
赢了。又一场赌局,许念赢了。
人群渐渐散去,病房里只剩下值班的医护和依旧守在那里的许念。李胜利激动地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全是崇拜:“许老师,你……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腹型紫癜,我只在书上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见过一句话的描述!”
许念看着床上呼吸渐渐平稳的战士,轻声说:“因为我见过。以前在……一个很偏远的地方,遇到过一个类似的病人,也是被当成肠梗阻,差点开刀。后来是一个老郎中,看出了他腿上的疹子,用大剂量的草药救回来的。我只是把老郎中的经验,和西医的理论结合了起来。”
她又一次把功劳推给了“老祖宗”和“自学”。这是她在这个时代,最安全的保护色。
李胜利听得连连点头,心里对许念那“祖传手艺”更加深信不疑。
直到深夜,病人的情况彻底稳定下来,许念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
她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倒在床上。精神的弦绷得太紧,一旦松懈下来,四肢百骸都涌上酸软。
她摸索着,从床头拿起那个熟悉的军用水壶。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
她想起了周牧远。
如果他在这里,他会怎么做?他大概会一言不发地站在自己身后,像一座山。不管自己做出什么决定,他都会支持。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会先替自己扛着。
这个男人,就是有这种让人安心的魔力。
她打开水壶,喝了一口。
清甜的温水滑过喉咙,安抚了她一天的紧张和疲惫。
她忽然很想给他写信,把今天这惊心动魄的一切都告诉他。想让他知道,自己又“赢”了一场硬仗。想让他知道,他送的水壶,真的像护身符一样。
但提笔的冲动,最终还是被压了下去。
她不想让他跟着担惊受怕。报喜不报忧,是他们之间无言的默契。
她躺在床上,抱着水壶,看着窗外的月亮。脑子里浮现出他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她想,他现在是不是也在忙着处理一团那些棘手的事情?他那里的月亮,和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同一个?
她想着想着,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分开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熬。只要知道远方有那么一个人,心里有那么一份牵挂,再大的风浪,好像都能扛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