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在颠簸的山路上向北疾驰,车厢里,气氛有些凝重。
高枫拿着那份电报,翻来覆去地看,仿佛想从那几行铅字里看出花来。“隔壁军区……医疗专家考察团……”他嘴里念叨着,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老周,许大夫,这事不对劲啊。”
周牧远目视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没有说话。
“怎么不对劲?”许念正在整理她的宝贝药箱,把那株新采的“七叶一枝花”小心翼翼地用湿布包好。
“隔壁军区,那是有名的‘技术派’,他们的军区总医院,设备比咱们师医院的还好,听说还有留洋回来的博士。”高枫的语气里充满了忧虑,“咱们这套东西,说白了就是土办法,是没办法的办法。他们派‘专家’来,说是‘观摩’,我怎么听着像是来挑刺的?咱们这草台班子,跟人家正规军比,这不是鸡蛋碰石头吗?”
许念把药箱扣好,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倒很轻松:“石头硬,鸡蛋有营养。碰一碰,说不定能做一盘石头炒蛋,也挺新鲜。”
高枫被她这个不着调的比喻噎了一下,哭笑不得:“许大夫,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这要是被他们抓住什么把柄,说咱们这套方案‘不科学’、‘瞎胡闹’,那王师长刚给咱们撑起来的场子,不就塌了一半?”
“怕什么。”周牧远终于开口了,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王师长把电报发给我们,不是让我们怕的。是让我们准备打仗。”
他的话不多,却像一颗定心丸,让高枫瞬间冷静下来。是啊,怕有什么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周牧远和许念都不怕,他一个搞后勤的,瞎操什么心。
车子卷着一路风尘,返回营区。
消息早已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营地。刚刚因为在猛虎团打了漂亮一仗而高涨起来的士气,被这盆冷水浇得有些降温。那些刚从猛虎团回来的助教学员们,更是个个义愤填膺。他们刚建立起来的自豪感和职业认同,正面临着最直接的挑战。
“营长,那帮专家什么时候到?咱们要不要先准备准备?”一个助教急匆匆地跑来问。
“准备什么?”周牧远跳下车,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该训练训练,该上课上课。把咱们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就行了。”
他嘴上说得轻松,行动却一点不慢。当天下午,他就召集了领导小组的核心成员开会。
会议室里,周牧远没有说什么鼓舞士气的话,只是把情况摊开在桌面上:“人家是客,但不是善客。我们是主,也不能任人拿捏。这次‘观摩’,既是考验,也是机会。”
高枫铺开一张大纸,上面是他连夜画出的图表,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数据。“这是我们的优势。成本低,见效快,材料就地取材。这一点,他们比不了。”
许念却摇了摇头,她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我们的优势,不是省了几头猪,也不是快了几个小时。”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们的优势,是我们的战场,不在这里。”
她用手指点了点会议室的桌子,然后指向窗外连绵的群山。
“我们的战场,在那片山里,在随时可能爆发战斗的前线。他们懂解剖图,我们懂活人。他们有精密的仪器,我们有匕首和藤条。他们讲究无菌环境,我们能在泥水里捞人。比论文,我们输定了;比救命,我们不一定输。”
她的一番话,让整个会议室的气氛都变了。那种面对“权威”时的不自信,悄然散去,
许念重新规划了接下来几天的课程。她没有增加任何复杂的理论,反而删减了一些。她要求所有的教学,都围绕着一个核心:实战。
“把最坏的情况都预设出来。没有水,没有火,没有刀,只有你和你的战友,你们怎么活下去?我要让每一个来观摩的人都明白,我们教的,不是医学,是活命的本事。”
夜深了,营区里一片寂静。
许念的临时办公室里,煤油灯还亮着。她趴在桌子上,就着昏暗的灯光,修改着她的教案。那块从猛虎团带回来的“七叶一枝花”就放在桌角,散发着淡淡的土腥和药香。
门被轻轻推开,周牧远端着一个豁口的搪瓷碗走了进来。
“晚饭没吃几口。”他把碗放在桌上,一股浓郁的肉香和面条的香气立刻飘散开来。是一碗卧了两个鸡蛋的肉丝面。
许念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她确实没怎么吃晚饭,脑子里全是“专家团”的事。
她拿起筷子,也不客气,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周牧远就坐在她对面,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他不像高枫那样会说宽慰的话,也不会讲什么大道理,但他会默默地把事情都安排好,会记得你有没有吃饭。
一碗热汤面下肚,许念感觉浑身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她放下碗,满足地打了个嗝。
“谢谢。”
“跟我还用说这个。”周牧远拿起她的碗,准备拿出去洗。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个木制药箱上。许念正在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箱子上那个用弹壳做的搭扣,搭扣已经被她摸得锃亮。
周牧远没说什么,但他的眼神柔和了下来。
第二天,第三天,营区里一切照旧。只是空气中多了一丝紧绷感,战士们的训练也格外卖力。他们憋着一股劲,要让那些从大城市来的“专家”们看看,他们这些泥腿子,是怎么在山里救死扶伤的。
第四天上午,营区门口的哨兵跑来报告,说有几辆崭新的绿色吉普车,正朝着营区方向驶来。
周牧远整理了一下军装,许念也穿上了她那件洗得发白的白大褂。高枫抱着他那沓图表,紧张得手心冒汗。
车队在营区门口停稳,扬起的尘土仿佛都带着一股傲气。
车门打开,下来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穿着一身熨烫得笔直的干部服,虽然没穿军装,但气度不凡。他身后跟着几个年轻人,一个个神情倨傲,看人的眼神带着审视。
“哪位是周牧远营长?”戴眼镜的男人开口了,声音带着一种学究式的腔调。
“我是。”周牧远上前一步,敬了个礼。
“我叫韩思源,是隔壁军区总医院的副院长,这次考察团的领队。”韩院长伸出手,和周牧远轻轻握了一下,便立刻松开。他的目光在周牧远身上一扫而过,然后落在了他身后的许念身上。
当看到许念一身白大褂,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时,韩思源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轻视。在他看来,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同志,出现在这种全是男人的野战部队里,不像是个搞医疗的,倒像是个家属。
“这位是?”他明知故问。
“我们领导小组的副组长,许念大夫。”周牧远介绍道,语气平淡,却不动声色地向前半步,将许念稍微挡在了身后。
“哦,许大夫。”韩思源点点头,那语气里的敷衍,谁都听得出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场特殊的“战争”,在双方见面的第一秒,就已经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