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委走后的日子,营区里出奇的安静。那封来自京城的电报像一块看不见的乌云,悬在每个人心头。战士们训练时吼声更大了,仿佛想用汗水和力气把那股憋闷劲儿给冲掉。
许念的生活反倒回归了某种规律。每天早上,周牧远会准时出现在卫生所门口,拄着那根已经不太需要的拐杖,像个门神。
“今天干什么?”他问。
“给你做复健。”许念头也不抬地整理着草药。
于是,训练场边上就多了一道奇特的风景。堂堂铁血营长,被一个女大夫指挥着,做着各种他看来匪夷所夷的动作。
“腿再抬高点,绷直!你这是举腿还是摸鱼?”
“弯腰,手去摸脚尖。怎么,你这腰是铁打的?下不去?”
周牧远一张脸绷得像块钢板,在全营战士有意无意投来的目光中,咬着牙完成了全套动作。他感觉自己的营长威严,正随着那些扭曲的姿势,一点点流失。
“许大夫,我觉得我跑个五公里都没问题了。”他喘着气,试图为自己争取一点尊严。
“是吗?”许念递给他一条毛巾,“那正好,从明天开始,每天早上绕着操场跑十圈,不许偷懒。”
周牧远擦汗的动作停住了,他看着许念,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但什么都没找到。他认命地叹了口气,这女人,是真的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
警卫员小王躲在不远处的树后,跟几个战士捂着嘴偷乐。
“看见没,一物降一物。咱们营长这头猛虎,算是让许大夫给收拾得服服帖帖了。”
“你懂什么,这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我看,营长心里美着呢。”
晚饭后,周牧远瘸着腿,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缸子,敲开了许念的房门。
“什么事?”许念正在灯下看书,是她让小王从县里图书馆借来的几本医学期刊。
“喝点热水。”周牧远把缸子递过去,眼神有点不自然。缸子里是泡好的红糖姜水,还飘着几颗红枣,是他刚才跟炊事班长磨了半天才要来的。他听说女人喝这个好。
许念看了一眼缸子里的东西,又看了看他。昏黄的灯光下,这个男人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笨拙,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试图讨好的局促。
她的心,没来由地软了一下。
“放那吧。”她指了指桌子。
周牧远把缸子放下,没走,就站在那,好像在等一句表扬。
许念没理他,继续看书。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端起缸子,吹了吹热气,轻轻喝了一口。
“姜放多了,辣。”她评价道。
“下次我让他们少放点。”周牧远立刻接话。
许念没再说话,只是低头一口一口地喝着。那股辛辣的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驱散了深秋山里的寒气。
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让营区里不少体质弱的战士都着了凉。一开始只是流鼻涕打喷嚏,没人在意。可两天后,情况就严重了,大批战士开始发高烧,咳嗽不止,浑身酸痛。
卫生所里备的感冒药和退烧药很快就见了底,但效果并不好。吃了药,烧退了,药效一过,体温又升上去了。
卫生所的小林医生急得团团转。“许大夫,这像是流感,传染性很强。再这么下去,非战斗性减员就太严重了。”
许念挨个给病倒的战士检查了一遍,心里有了判断。这不是普通的感冒,是病毒性流感,在这个时代,没有特效药,全靠硬扛。硬扛的后果,就是体质差的很容易转成肺炎,那就危险了。
“不能等他们病倒了再治,要预防。”许念对小林医生说。
她走到门口,对着还在排队的和陪护的战士们说:“通知下去,所有还没倒下的,从现在开始,每天用盐水漱口三次。炊事班,立刻熬两大桶葱白姜汤,加足了醋,让每个战士都当水喝,一天至少三大碗!”
“另外,”她又补充道,“让炊事班把食堂和宿舍的门窗都打开,用艾草和醋,一天熏三次!所有人的被褥,全部拿到太阳底下暴晒!”
这一连串的命令,战士们听得一愣一愣的,但没人质疑,立刻分头去办。
一时间,整个营区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酸味和艾草燃烧的烟味,呛得人直流眼泪。炊事班门口,战士们排着队,捏着鼻子往下灌那味道古怪的“神仙水”。
周牧远也领到了一碗。他看着碗里漂着的葱段和姜片,皱起了眉头。
“我也要喝?”他问给他送汤的小王。
“许大夫特意交代的,营长你大病初愈,身体最虚,更要重点预防。”小王一脸严肃地传达着命令。
周牧远没再说什么,端起碗,一饮而尽。那股又酸又辣又冲的味道,让他差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他觉得,自从许念来了之后,他喝过的怪东西,比他前半辈子吃过的饭都多。
但这套看似“土得掉渣”的组合拳,效果却出奇的好。
几天后,生病的战士们陆续退了烧,病情得到了控制。而那些坚持喝汤、漱口、晒被子的人,大部分都安然无恙,没有被传染。
许念在营里的声望,已经不能用“神医”来形容了。战士们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他们觉得,只要有许大夫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而这份安宁,在李政委离开的第十天,被彻底打破了。
这天下午,一辆从没见过的嘎斯吉普车,卷着一路黄尘,直接开到了营部大楼前。车上下来三个人,都穿着崭新的干部军装,领头的那个五十岁上下,国字脸,表情严肃,肩上扛着两杠三星的领章。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二十七八岁,戴着金丝眼镜,一脸的傲气。最后下来的是一个干事模样的人,手里提着公文包。
周牧远正在院子里活动腿脚,看到来人,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请问,哪位是周牧远营长?”领头的中年干部开口了,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味道。
“我是。”周牧远站直了身体。
中年干部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特别是他的腿,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我叫王建业,总医院医务部的副主任。”他自我介绍道,语气里没什么温度,“这位是外科的副主任医师,高枫同志。我们是总医院和军区联合派下来的调查组,奉上级命令,前来调查你部周牧远同志的创伤救治过程,以及‘相关当事人’许念的医疗行为。”
他特意在“相关当事人”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他身后的高枫推了推眼镜,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周牧远身上,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
“周营长,听说你的腿差点就没了,现在看来,恢复得不错嘛。我们想了解一下,到底是现代医学的奇迹,还是某些‘民间偏方’的功劳?”
话音刚落,整个营区的空气,仿佛都降到了冰点。
小王和其他几个在场的警卫连战士,拳头一下子就攥紧了,看着那年轻人的眼神,像是要喷出火来。
周牧远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眼神却冷了下来。他看着眼前的三个人,慢慢开口,声音不大,却像石头一样沉。
“王主任,高医生,一路辛苦。不过在我们营区,没有‘民间偏方’,只有救命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