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远这四个字,像是一锤定音。
刘主任的脸,从绿色变成了酱紫色,最后又变成了灰色。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可看着周牧远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病人自己都发话了,他这个当大夫的,还能怎么办?
李政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个千斤重担。他走上前,用力拍了拍刘主任的肩膀,带着安抚的意味:“老刘,你看……就按许念同志说的办吧。我相信牧远,也相信她。”
这话说得很有水平,既给了刘主任台阶下,又把最终的决定权归于周牧远自己的意愿。
刘主任还能说什么?他只能黑着一张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出了事,你们别后悔!”
说完,他赌气似的打开医药箱,拿出注射器和药品,但动作却不再是自己主导,而是下意识地看向许念,带着询问的眼神。
许念没工夫跟他计较,立刻接管了指挥权:“生理盐水五百毫升,加百分之十葡萄糖,全速静滴!青霉素八十万单位,链霉素五十万单位,立刻静推!”
刘主任的手一顿:“剂量太大了吧?常规用量的一倍了!”
“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许念不容反驳,“他的命,比他的肾重要。”
刘主任嘴角抽了抽,终究还是按她说的做了。专业的医护人员一介入,效率立刻提了上来。冰冷的液体顺着输液管,缓缓流入周牧远的血管。大剂量的抗生素,也开始在他体内发挥作用。
许念没有放松,她让战士们又去采了更多的黄连和蒲公英,砸烂后换掉了之前已经快干掉的药泥。然后她又指挥人烧水,用煮过的热毛巾,一遍遍给周牧远擦拭身体,进行物理降温。
整个救援队,包括李政委和刘主任在内,都成了她的临时助手。
忙碌中,时间过得飞快。
太阳越升越高,山坳里的温度也渐渐上来了。
周牧远在输液和药物的作用下,又昏睡了过去。许念每隔十分钟,就要检查一次他的脉搏和体温。
所有人都悬着一颗心。
刘主任抱着手臂站在一旁,脸色凝重,他是在等,等周牧远的病情如他预料的那样继续恶化,好证明自己是对的。
战士们则围在不远处,小声地祈祷着,目光时不时地瞟向那个在担架前来回忙碌的单薄身影。
中午时分,奇迹发生了。
“政委!你快看!”一个一直守在旁边的警卫员忽然惊喜地叫了起来,“营长出汗了!”
众人立刻围了上去。
只见周牧远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额头上、鼻尖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不再是之前那种冰冷的虚汗,而是带着热气的,正常的汗。
许念赶紧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热度,在一点点退去。
她又抓起他的手腕,搭上了脉搏。那根之前细若游丝的线,此刻变得沉稳有力,一下,一下,规律地跳动着。
血压回升了,体温开始下降。
最危险的时期,过去了。
许念紧绷了一天一夜的身体,在这一刻,彻底松懈下来。她腿一软,差点再次摔倒,幸好被旁边的李政委一把扶住。
“好样的!许念同志!你真是我们部队的福星啊!”李政委激动得满脸通红,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刘主任也凑了过来,他难以置信地检查着周牧远的各项体征,最后,他看着那条依旧包裹着草药泥的腿,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他推了推眼镜,走到许念面前,这个固执了一辈子的老专家,第一次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
“小……许大夫,对不起。是我……是我学识浅薄,固步自封了。”
许念累得话都不想说,只是摆了摆手。她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上三天三夜。
回程的路,比来时平稳了许多。战士们用树干和毯子,做成了一个最稳固的担架,八个人抬着,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走。
周牧远已经彻底清醒了过来。他躺在担架上,看着走在旁边,脸色依旧苍白的许念,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情绪。
“喂。”他忽然开口。
许念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干什么?”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哭了?”周牧远问,声音还有些虚弱。
许念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猫,立刻炸毛:“胡说八道!我哭什么?我是被风沙迷了眼!”
“哦。”周牧远拖长了声音,“我还以为,我听见有人说,我死了就没法跟她离婚了。”
“你——”许念气得想找块石头堵住他的嘴。这家伙,刚从鬼门关回来,就有力气气她了?
“周牧远,你信不信我把你这腿上好不容易接上的血管再给你剪断了?”她恶狠狠地威胁。
周牧远看着她张牙舞爪的样子,非但不怕,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的震动牵动了伤口,让他疼得直咧嘴,但那笑意却怎么也止不住。
抬着担架的战士们,听着这“夫妻”俩的斗嘴,也都憋着笑,肩膀一抖一抖的。
回到营区,周牧远被直接送进了卫生所条件最好的病房。许念成了他的专属大夫兼护士,每天换药、喂饭、熬药,一样不落。
整个营区,看许念的眼神彻底变了。如果说之前是尊敬和八卦,现在就是纯粹的崇拜和敬畏。这位“营长夫人”,已经成了营区里的传奇人物。
这天下午,许念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走进病房。
周牧远一闻到那味儿,眉头就皱成了个“川”字。
“又要喝这个?”
“良药苦口。”许念把碗递到他嘴边,面无表情,“你要是想再体验一下休克的感觉,也可以不喝。”
周牧远认命地闭上眼,捏着鼻子,一口气把那碗苦得怀疑人生的药灌了下去。
喝完药,许念拿出一颗大白兔奶糖,剥开糖纸,塞进了他嘴里。
周牧远愣了一下,嘴里那股能把人苦死的味道,瞬间被香甜的奶味取代。他看着许念,她正低头收拾着碗筷,侧脸的线条在夕阳的余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许念。”他忽然叫了她一声。
“嗯?”
“谢谢你。”
这句道谢,他说得郑重其事。谢她救了他的命,也谢她保住了他的腿。
许念收拾东西的手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不用谢。我救的是一个兵,一个营长。换了别人,我也会这么做。”她嘴上说得公事公办。
“不一样。”周牧远说。
许念没再接话,她端着空碗,准备离开。
就在她转身走到门口的时候,周牧远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
“那份结婚报告,我还是要打。”
许念的脚步停住了。
“这一次,”周牧远看着她的背影,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不是为了堵谁的嘴,也不是为了演戏。”
“许念,我是认真的。”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许念站在门口,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但这一次,她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反驳说“我不同意”,或者摔门而去。她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带上门,走了出去。
门外,警卫员小王正在探头探脑,看到她出来,立刻挤眉弄眼地问:“许大夫,营长跟你说啥了?我怎么感觉你今天……有点不一样?”
许念白了他一眼,心情却莫名地好了一些。她掂了掂手里的空碗,忽然觉得,这个七零年代,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