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沉思片刻,开始整理奏疏。
等所有的奏疏都整理完毕,他才缓缓起身,来到了焦芳面前。
“元辅,”
杨廷和的声音平和,将奏疏轻轻放在焦芳面前。
“这是今日收到的奏本,共二十三份,皆出自张彩及其同僚之手。”
“所奏何事?”
焦芳缓缓问道。
“皆是痛陈京营积弊。
虚额占役,器械朽坏。
训练废弛……
御史们联名恳请陛下大力整顿。
使京营重振雄风,再现太宗朝时的精锐之姿。”
焦芳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伸手取过最上面一份奏疏,随手翻开。
起初只是漫不经心地扫视,但很快,他的目光凝住了。
奏疏上的字迹工整犀利,每一条指控都直指要害,证据详实,言之凿凿。
杨廷和不发一言,目光低垂,仿佛在研究地上砖石的纹路。
但他眼角的余光,却将焦芳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都收入眼底。
从最初的慵懒,到逐渐的凝重,再到此刻眼中闪过的锐利。
“张彩。”
焦芳轻轻吐出这个名字,指尖在“京营”二字上重重一按。
“他倒是敢说。”
杨廷和适时地抬眼,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忧色。
“元辅明鉴。
京营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以为,张彩虽为言官,有风闻奏事之权。
但如此集中、如此详实地抨击京营,背后恐非偶然。”
焦芳淡淡一声,将奏疏放回桌上。
他站起身,蟒袍上的金蟒随着他的动作仿佛活了过来,张牙舞爪。
“他不是偶然,他是聪明!”
焦芳踱了两步,声音带着一丝担忧。
“京营这潭浑水有多深,满朝文武谁不知道?
自陛下登基以来,多少人盯着这块肥肉,可谁敢轻易伸手?
那水里缠着水草,藏着暗礁。
一不小心,就会把人拖下去,尸骨无存!”
他的声音在值房里回荡,带着久居权力中枢的威严。
杨廷和默默听着,知道焦芳这番话,既是说给他听,也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
“元辅说的是。”
杨廷和微微躬身。
“正因如此,我才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张彩此人,精明过人,最善审时度势。
若无十足把握,他绝不会贸然将这积年的脓疮捅破。”
焦芳停在窗前,有些出神。
他何尝不知杨廷和话中的深意?
他久在京城为官,如何能不知道京营权力局面。
陛下刚登基时,那时的京营,表面上是勋贵统兵。
实则权柄牢牢握在刘大夏、刘健、谢迁那些文官领袖手中。
兵部掌控编制粮饷,吏部握着武官升迁,科道官像无数双眼睛,时刻盯着营中一举一动。
勋贵们?
不过是坐在高位上的泥塑木雕,没有文官体系的配合,他们连一兵一卒都调动不了。
那是一个精妙的平衡,文官与勋贵各取所需。
将年少的天子隔绝在真正的军权之外。
直到陛下羽翼渐丰,开始往京营安插内官。
那些太监像楔子一样,一点点打入这个固化的体系。
虽然尚未完全掌控指挥之权,但已经让这个平衡开始松动。
焦芳的嘴角慢慢勾起一丝了然的冷笑。
他自然明白这是皇帝的用意。
他转身,目光如炬地盯着那叠奏疏:
“陛下的耐心,终于耗尽了。”
这句话像是一锤定音。
值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杨廷和依旧垂手而立,心中却已了然。
焦芳看懂了,张彩的奏疏不是开始,而是陛下整顿京营的号角。
焦芳虽然无德无才,毫无风骨。
但他毕竟为官多年,揣摩皇帝的心思,向来精准无比。
“元辅明鉴万里。”
杨廷和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敬佩。
“那这些奏疏……”
“自然要办!”
焦芳斩钉截铁,袍袖一拂,带起一阵风。
“不仅要办,还要办得漂亮!
陛下既有此意,我等身为辅臣,岂能落后?”
他走回案前,重新拿起那份奏疏,目光灼灼。
“明日一早,我等便进宫面圣。
京营这块硬骨头,是时候啃一啃了。”
……
……
文华殿内,檀香袅袅。
朱厚照并没有亲临刑场。
但他似乎能透过这氤氲的香气,闻到西市那边传来的血腥味。
“皇爷,”
“刑场那边,已经结束了。
百官噤若寒蝉。”
刘瑾缓缓来到朱厚照身前,详细描述了刑场上的一切,包括王守仁那最终死寂的眼神。
年轻的皇帝嘴角勾起一抹满意而冷酷的弧度。
他很满意。
效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杀鸡儆猴,不仅要杀,还要让所有的“猴”看清楚,不听话的下场是什么。
王守仁这颗棋子,用得值。
他的“不死”,比死了更有用。
他活着,就是一面活生生的“警示牌”,时时刻刻提醒着那些还有着不切实际幻想的文官。
反抗朕,就是这样的结局!
朱厚照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手指轻轻敲打着御案。
“汪直那边,有消息了吗?”
“回皇爷,汪直已经派人送来消息。
他请皇爷放心,王守仁到了西北,必然会遵从皇爷的旨意,看好王守仁。
即便他想死,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朱厚照点头,显然对这个结果有些满意。
“好,告诉汪直,让他养好精神,等朕整顿好京营,肃清北方的重任,还要落在他身上。”
“奴婢这就派人去传旨!”
刘瑾快步离去,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朱厚照独自站在那里,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想起刑场上王守仁那死寂的眼神。
想起文武百官那恐惧的面孔。
想起汪直信心十足的保证……
一种掌控一切的快感,如同电流般传遍全身。
顺我者,未必昌。
逆我者,必亡!
文官的骨头,需要鲜血来软化。
军队的利刃,需要铁腕来锻造。
边患的烽火,需要更强的武力来扑灭。
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和算计之中。
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这权力巅峰带来的、令人迷醉的爽意。
这大明天下,是朱家的天下,也只能由他朱厚照,来定下新的规矩!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