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值房内。
杨廷和端坐在自己的书案后,一身绯色仙鹤补子常服。
他是刚从刑场回来的,尽管已过去近一个时辰。
那股浓烈的血腥味仿佛仍粘附在他的鼻腔深处,挥之不去。
不仅是鼻腔,更有一种源自心底的燥渴,让他喉头发紧,口干得难受。
他伸出右手,想去端那杯早已沏好的雨前龙井。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温热的杯壁时,动作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
那只平日提笔稳健、批阅奏章从容不迫的手。
此刻,竟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抑制的、极其细微的颤抖。
这颤抖暴露了他看似平静面容下,那惊涛骇浪过后的余悸与心潮翻涌。
他终究还是收回了手,将那抹失态掩于袖中,目光沉静地投向窗外。
庭院的梧桐开始落叶,黄叶打着旋儿飘落,带着几分不甘与萧瑟。
与他相隔不远,焦芳则是另一番气象。
他并未穿着常规的公服,而是身着一件御赐的沉香色蟒袍。
蟒纹张牙舞爪,在光线下泛着暗金色的光泽。
蟒袍是什么样的存在,大明文武谁不知道?
非皇帝赏赐不能使用。
陛下知道自己为国事尽心竭力,这才让蟒袍赏赐给自己。
这不仅仅是一套衣服,更是荣耀和信任。
“朝瑛。”
焦芳看着刚走入内阁的闵珪,声音淡然。
“王守仁谋逆,证据确凿,按律当凌迟处死,株连九族。
可陛下竟法外施恩,只判其革职流放,饶恕了他的性命!
你素来熟悉历代刑法典故,博闻强识。
可曾听说过,有谋逆大罪之人,还能留下性命的?”
在年前午门审理完王守仁后,皇帝便对内阁及部院进行了人事调整。
焦芳被拔擢为内阁首辅,兼领吏部尚书,权倾朝野;
杨廷和为次辅,辅助焦芳处理政务;
而以精通刑名、老成练达着称的刑部尚书闵珪,也在皇帝的明确要求下,入阁参预机务。
闵珪缓缓抬起头,眼神内敛。
他放下手中的笔,略作沉思状。
“谋逆乃十恶之首,历来都被天子忌惮。
据我所知,并无先例。”
焦芳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他捋了捋修剪整齐的短须,脸上重新堆起志得意满的神色。
“是啊!由此可见,陛下真乃千古未遇之宽仁圣主!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对王守仁这等逆臣,陛下尚能网开一面,留其性命,岂非彰显我皇浩荡仁德?”
杨廷和垂着眼睑,目光中的寒意一闪而逝。
宽仁之主?
他几乎要冷笑出声。
今日刑场之上,上千颗人头在刽子手的鬼头刀下如同滚地西瓜,砰砰落地。
鲜血浸透了刑场的泥土,汇聚成溪,那浓重的血腥气几乎让人窒息。
焦芳此刻竟能面不改色地颂扬陛下宽仁。
这不仅仅是眼瞎,更是心黑啊!
陛下为什么留下王守仁的性命,杨廷和心如明镜。
王守仁不怕死。
他将为国尽忠,舍生取义,视为士大夫的最高荣誉。
如果将他凌迟处死,恰恰成全了他忠义之名。
对于这样一个理想主义者,最残酷的惩罚不是剥夺生命,而是摧毁他的理想。
诛杀其九族,让他背负血海深仇,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发配西北,沦为苦役,则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
让王守仁活着,比一刀杀了,要残忍得多!
这哪里是宽仁?
分明是更深沉的帝王心术,是诛心之罚!
更何况,若真是宽仁之君,又怎么会下旨让满朝文武,都必须亲赴刑场观刑?
那血淋淋的场面,与其说是执行国法,不如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威慑。
是用淋漓的鲜血和滚烫的人头,警告所有文官,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心中波涛汹涌,种种不认同与悲凉几乎要破胸而出。
但他终究是杨廷和,是那个以沉稳隐忍着称的杨介夫。
形势愈发严峻,他需要更加谨慎,才能得到最后的胜利。
“元辅所言极是。
陛下宽仁智睿,古今罕见。
我大明有此明主,中兴有望啊!”
对于杨廷和的呼应,焦芳并没有感到意外。
杨廷和任尚书时,两人意见相左时,杨廷和从来都是寸步不让。
自从杨廷和进入内阁以来,杨廷和一改任尚书时的性情。
事事以他为中心,几乎从来不和他争吵。
这让焦芳有些始料不及。
直觉告诉他,此事原没有表面上看的简单,可具体哪里不对,他又说不清楚。
“中兴有望!介夫说的好啊!
真到了那一日,我等必然会青史留名。”
杨廷和心中冷笑。
青史留名,这件事原本没有疑问。
可自己留的是万世贤名。
你留得则是奸邪之名。
他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
面上依旧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他随手拿起几份奏疏,开始翻阅。
起初尚是些寻常的政务,但越看,他的眉头蹙得越紧。
直觉告诉他,有些不同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
一连十几份奏疏,竟然都是以都察院御史张彩为首。
数十名御史、给事中联名或单独上书,内容无一例外,全都直指帝国心脏的痼疾,京营弊政!
这些奏疏写得极为详尽,将京营多年来积重难返的沉疴揭露得淋漓尽致。
占役成风,兵不为兵。
虚冒空饷,十营九空。
器械朽坏,训练全废。
勋贵纨绔,掌军无能。
……
……
张彩深谙人心,又深得陛下信任,若是没有陛下授意,他绝不会贸然对京营下手。
陛下终于耐不住寂寞,要对京营,动手了?
好啊。
如今追究欠款正在各地如火如荼。
清查土地也在缓缓开展。
这两件大事,足以让无数人,对朱厚照心存怨恨。
如果是正常的君王,必然会在革新政策有些成效后,才会将手伸向京营。
可是杨廷和没有想到,朱厚照竟敢如此心急。
鲜血还没有冷却,他就想布置新棋。
还是年轻啊。
做起事来,没有分寸。
他以为,所有的事情,都能一蹴而就。
可他不知道的是,京营是最凶险之地。
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