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二十六年正月初一,晨光尚未穿透云层,楚晏兮便裹着银狐裘溜进了值房。
沈疏桐正在核对各地呈报的祥瑞折子,闻声抬头时,朱笔在“黄河清”三字上顿了顿。
“孤要微服出宫。”
小女帝今日着了身藕荷色缠枝梅纹锦袄,月华裙摆绣着暗金蝶纹,像只偷溜出御花园的凤尾蝶。
她趴在紫檀案边,发间赤金流苏扫过未干的墨迹,“听说民间年节比宫里有意思多了。”
沈疏桐的目光掠过她今日格外娇艳的唇色,那是尚宫局新研的胭脂,唤作“踏雪寻梅”。
“陛下万金之躯...”
话音未落,指尖已被温软的手握住。
“那就请镇国公主贴身护卫。”
楚晏兮凑近时,领口缀着的珍珠擦过丞相手腕,
“穿寻常衣裙就好,就像...就像寻常姐妹出游。”
半刻钟后,当沈疏桐换好衣裙走出屏风,楚晏兮正在把玩案上的白玉镇纸。
闻声抬头时,镇纸“咚”地落在绒毯上——丞相身着青灰缎面夹袄,下系黛蓝色马面裙,发间只簪了支素银梅花簪,却比着朝服时更添几分清冷风致。
“阿疏姐姐这样好看。”
小女帝伸手想碰她发簪,被轻巧避开。
指尖只掠到冰凉的发丝,带着淡淡的梅花熏香。
长安街市早已人声鼎沸。
卖糖人的老翁手巧地捏出齐天大圣,吹糖人的摊子前围满了孩童。
楚晏兮举着刚买的兔儿灯,看沈疏桐站在泥人摊前,认真比对哪个胖娃娃更像自己。
“这个!”
她抢过嘟着嘴的泥人,
“和阿疏姐姐生气时一模一样!”
沈疏桐无奈付钱,转身又被塞了串冰糖葫芦。
鲜红的山楂裹着晶莹糖衣,恰似她此刻绯色的耳垂。正当小女帝就着她的手咬下一颗时,人群忽然涌动。
丞相立即将人护在怀中,兔儿灯挤扁在两人之间,暖光透过绢纱,在黛蓝裙裾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灯坏了...”
楚晏兮仰头抱怨,却撞进深邃眼眸。
喧嚣市井仿佛骤然退远,她忽然发现丞相夹袄领口绣着细小的“兮”字,针脚稚嫩得像初学女红的孩子的手笔。
城隍庙前的戏台正在演《天仙配》。
楚晏兮拉着沈疏桐挤到前排,踮脚看七仙女披着彩绸从天而降。当董永唱到“愿作鸳鸯不羡仙”时,她忽然感觉耳畔一热。
“陛下站累了吧?”
沈疏桐不知从哪借来条长凳,青灰衣袖拂过她发梢。两人并肩坐在人群里,像极了一对寻常姐妹。
直到恶霸调戏七仙女的桥段,小女帝气得要扔瓜子壳,被丞相轻轻按住手腕。
“戏文而已。”
沈疏桐剥着橘子,将橘络细细撕净才递过来。
楚晏兮就着她手吃橘瓣时,舌尖不经意掠过指尖,两人俱是一颤。
暮色四合,护城河边飘起万千河灯。
楚晏兮蹲在青石阶上认真写字,月华裙铺开如盛放的玉兰。沈疏桐立在三步外望风,黛蓝裙摆被晚风拂动,像只守护珍宝的夜鹤。
“陛下许的什么愿?”
“不说。”
她狡黠一笑,腕间翡翠镯碰出清响,
“说了就不灵了。”
忽然有孩童撞来,沈疏桐下意识去扶,却被小女帝拉住手腕:
“看!”
最大那盏凤凰灯上,竟用金粉写着“沈”字。
无数河灯簇拥着它漂远,如同众星拱月。
“只剩一间上房了?”
楚晏兮捏着嗓子装出失望腔调,袖中却悄悄掐了下丞相的手心。
掌柜陪着笑脸:
“年节期间实在客满,两位姑娘将就些?”他指着窗外突然飘起的大雪,“这天气,怕是连马车都雇不到了。”
客房虽小却整洁,床榻上铺着喜鹊登梅的被褥。沈疏桐坚持要睡脚踏,却被小女帝拽住衣袖:
“地上凉。”
烛火摇曳中,楚晏兮散开发髻,墨发如瀑倾泻,
“孤又不会吃了你。”
夜半雪停时,沈疏桐忽然惊醒——怀里不知何时多了个温软的身子。
小女帝像只猫儿蜷在她胸前,梦里还嘟囔着“糖葫芦”。她试着抽出手臂,却被更紧地抱住。
“阿疏姐姐...”
梦呓带着糯糯的鼻音,
“冷...”
丞相终是叹了口气,将狐裘轻轻盖在两人身上。窗外传来打更声,怀里的呼吸渐渐均匀。
她望着帐顶绣的并蒂莲,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雪夜,也是这样抱着发烧的小陛下,听她哭喊“母妃别走”。
翌日清晨,雪后初霁。大慈恩寺的钟声穿透薄雾,惊起檐角积雪。楚晏兮执着沈疏桐的手迈过朱门槛,在菩萨像前郑重跪下。
“一愿山河永固。”!她偷瞄身旁人低垂的侧脸,
“二愿...”
忽然卡壳,因看见丞相袖中露出半截红绳——正是去年她亲手编的同心结。
沈疏桐似有所觉,抬眸时恰被穿过窗棂的阳光笼罩。佛香缭绕中,她接过小沙弥递来的签文,脸色骤变。
“写的什么?”
楚晏兮凑近去看,只见笺上墨迹淋漓:
“红梅覆雪本无双,奈何枝头承霜重。若得春风解冻意,方知并蒂是寻常。”
解签的老僧眯眼打量她们:“二位姑娘求的是...姻缘签?”他指着签文沉吟,“此签主波折,须得贵人破局。”
楚晏兮忽然抢过签纸撕碎,扬手撒进香炉:“本...本小姐偏不信这些!”火星窜起时,她拉住丞相就往殿外跑。直到梅树下才喘着气停下,发间珠翠歪斜也顾不上整理。
“孤就是阿疏姐姐的贵人。”她踮脚拂去对方肩头落梅,“什么波折都不怕。”
返程时又飘起细雪。沈疏桐在街边买了把油纸伞,伞面绘着红梅映雪图。两人并肩走在长街上,伞柄上的流苏不时相碰。
“陛下昨日许的愿...”丞相忽然开口,“可是与臣有关?”
楚晏兮踢开脚边雪块:“孤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路过糖画摊子时,她非要老翁画两只交颈的鸳鸯。糖浆在石板上凝固时,沈疏桐忽然俯身,就着她手咬下鸳鸯的翅膀。甜香在唇齿间化开,小女帝怔怔望着她沾了糖渍的唇角,连耳根都烧起来。
朱红宫门在望时,楚晏兮突然将个温热的物件塞进丞相掌心——是那对糖画鸳鸯的另一半,用绢帕仔细包着。
“带回去...”她声音轻得像雪落,“就当留个念想。”
沈疏桐握紧糖画,冰凉指尖触到绢帕上的绣字。借着宫灯细看,竟是“心悦君兮”四字,针脚与她衣领那个“兮”字如出一辙。
当值侍卫低头装没看见,镇国公主的耳垂红得能滴血。而女帝蹦跳着踏过积雪,发间步摇在夜色里划出流光,像极了三年前那个偷酒喝的小醉猫。
是夜楚晏兮抱着枕头溜进丞相寝殿时,发现那人正对窗而立。案上铺着幅未完成的画,画中两个姑娘共撑红梅伞,背景是大慈恩寺的朱墙。
“这是...”
“臣在练笔。”沈疏桐欲收画轴,却被按住手腕。
小女帝蘸了朱砂,在伞面添上纷扬的雪点:“这样才像今日景象。”她搁笔时故意让颜料染红指尖,而后轻轻点在丞相心口,“留个印记,免得你又要躲。”
纱帐落下时,窗外又飘起雪。而寝殿地龙烧得正暖,将两道相依的身影投在窗纸上,像极了一株在寒冬里悄然绽放的并蒂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