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乍暖，青鸾峰却已先一步染上了颜色。
山腰处，新栽的桃林在一夜春风里齐齐绽了花。粉红的花瓣如云似霞，从山脚一直铺到竹楼前，微风拂过，花瓣簌簌落下，仿佛一场永不散去的桃花雨。
竹楼前的空地早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几张石桌被擦拭得锃亮，错落有致地摆在桃树下。石桌上，是苏清瑶亲手做的点心：桂花糕、桃花酥、灵果拼盘，还有几碟颜色清爽的小菜。灵谷新酿的米酒被盛在琉璃壶中，酒色澄澈，隐隐带着一缕桃花香。
“再往左一点，对对，就那里。”
苏清瑶站在梯子上，指挥着林默将一串风铃挂在屋檐下。风铃是用灵力温养过的玉石和兽骨制成，微风一吹，便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还能荡开浊气，清心宁神。
林默仰头看着她，忍不住笑道：“你这桃花宴，布置得比宗门大典还隆重。”
苏清瑶低头瞪了他一眼，却掩不住眼底的笑意：“这可是青鸾峰第一届桃花宴，当然要隆重些。赤霞师姐、寒月殿主，还有……说不定还有别的客人要来呢。”
说到“别的客人”时，她的眼神微微闪了闪。
林默心中一动，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山外云海。
这一年来，青鸾峰渐渐热闹起来。赤霞仙子时常来蹭酒，寒月殿主偶尔也会带着几名弟子前来借灵田试种灵谷。就连曾经在大战中与他并肩作战的一些老朋友，也时不时托灵鹤送来书信，说有机会要来青鸾峰看看。
“放心吧，”林默伸手扶她从梯子上下来，“只要你想热闹，青鸾峰就不会冷清。”
苏清瑶拍了拍他的手背，笑意温柔：“我只是……想让你多和朋友们聚聚。你在传说里是叱咤风云的大英雄，可在我眼里，你也该有几个能一起喝酒、一起说废话的朋友。”
林默怔了怔，随即失笑：“原来我在你眼里，是会说废话的人？”
“那当然。”苏清瑶理直气壮，“比如每天在灵田里跟灵稻说话，跟小鸡讲道理，跟灵鹤吵架……”
她话未说完，一声嘹亮的鹤鸣从天际传来。
“说曹操，曹操到。”林默抬头，只见两道熟悉的流光划破长空，稳稳落在青鸾峰上空。
一只灵鹤上，赤霞仙子衣袂翻飞，还是那副明艳照人的模样；另一只灵鹤上，寒月殿主披着淡月色的长袍，清冷的眉眼在满山桃花的映照下，也柔和了几分。
“好一个桃花盛开的青鸾峰！”赤霞仙子刚落地，便忍不住赞出声来，“林默，你这日子过得，比神仙还神仙。”
寒月殿主则是目光一扫，落在那一片片灵田和新栽的果树上，眼中带着几分欣赏：“短短一年，你把这青鸾峰，打理得像个小洞天。”
“两位请。”苏清瑶连忙迎上去，笑着行礼，“桃花刚开，灵酒也是新酿的，今天可一定要多喝几杯。”
赤霞仙子眼睛一亮，提着酒葫芦就往石桌旁一坐：“早就听说你酿了新酒，我可是馋了一路。”
几人刚落座，天边又亮起一道淡淡的光。
那光芒并不耀眼，却带着一种极熟悉的气息，像是一柄曾经横断星河的长剑，被温柔地收进了鞘中。
林默心中一凛，抬头望去。
一道青衫身影踏光而来，脚下并非灵鹤，而是一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木剑。剑光并不凌厉，反而带着几分随意，像是散步般，从云端一步步走到青鸾峰前。
“好久不见，林道友。”
那人落在桃林前，收剑入鞘，微微一笑。
剑眉星目，面容清俊，正是当年与林默一同闯过万魂窟、并肩对抗魔神的——青阳剑君。
只是如今的他，不再是那一身战意凛然的战袍，而是简简单单的青衫长袍，腰间挂着一枚木牌，看起来倒像个云游四方的散修。
“青阳。”林默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你怎么有空来？”
青阳剑君哈哈一笑，大步走上前来，与他重重一拍肩膀：“听说你在青鸾峰开桃花宴，我这做老朋友的，怎么能不来蹭酒？”
赤霞仙子斜睨了他一眼：“你倒消息灵通。”
“三界就这么大，”青阳剑君耸耸肩，“你赤霞仙子亲自跑一趟，还能瞒得住谁？”
寒月殿主看着他，目光微柔：“这一年来，你一直在外游历？”
“算是吧。”青阳剑君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最终落在林默身上，“魔神已灭，三界重归安宁，我留在宗门里，也不过是被人当成‘剑修楷模’供奉着。倒不如出来走走，看看这人间山河，到底值不值得我们当年拼命守护。”
他说着，目光扫过满山桃花，灵田，竹楼，炊烟，又看了看林默和苏清瑶紧握的手，轻声道：“现在看来，是值得的。”
苏清瑶连忙上前，给青阳剑君斟上一杯米酒：“青阳前辈，尝尝我和阿默新酿的桃花米酒。”
“前辈两个字就免了。”青阳剑君摆摆手，“叫我青阳就好。”
他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眼中露出惊讶之色：“好灵气，好味道。这酒，若是拿到外面去卖，怕是能引起一场争抢。”
“那可不行。”赤霞仙子立刻护住酒壶，“这酒是我先预定的。”
几人一阵笑声，桃林里顿时热闹起来。
酒过三巡，话题渐渐多了起来。
赤霞仙子说起赤霞宗的新变化：“如今宗门里，年轻弟子不再一门心思闭关修炼，倒是有不少人开始研究灵植、灵膳、甚至灵茶。前阵子还有几个小家伙跑来问我，能不能来青鸾峰向你请教灵谷种植之法。”
林默笑道：“欢迎。青鸾峰的灵田，够他们折腾。”
寒月殿主则说起寒月殿：“自从在殿前种了那片向日葵，殿里的气氛倒是活跃了不少。以前弟子们见面，不是切磋就是闭关，现在倒是会在花田里下棋、喝茶，偶尔还会来几句诗。”
青阳剑君听得有趣：“寒月殿主也会作诗？”
寒月殿主淡淡瞥了他一眼：“我不会，但弟子们会。”
众人又是一阵笑。
聊着聊着，话题终究还是绕回了过去。
“说起来，”青阳剑君放下酒杯，目光有些复杂，“当年我们在万魂窟里，可没想到，有一天会在桃花树下喝酒聊天。”
赤霞仙子轻轻叹了口气：“那时候，谁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寒月殿主沉默片刻，道：“我至今还记得，你被魔神一掌拍入深渊时，那一瞬间的绝望。”
林默笑了笑：“好在，我运气一向‘不错’。”
他说“运气不错”三个字时，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
当年若不是他身负“霉运体质”，在关键时刻被那股诡异的霉运硬生生从生死线上扯了回来，恐怕早已魂飞魄散。
苏清瑶握紧了他的手，低声道：“是你的福气。”
“是你们的福气。”青阳剑君纠正道，“也是三界的福气。”
赤霞仙子点头：“若非你那一身‘霉运’，最后那一击，未必能破开魔神的防御。”
林默挠了挠头：“现在想想，我那点霉运，好像也不全是坏事。”
“当然不是。”苏清瑶认真地看着他，“你倒霉了一辈子，最后换来的，是我们现在的日子。”
她顿了顿，又笑着补了一句：“再说了，你现在的运气，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
林默一愣：“哦？怎么说？”
“你看。”苏清瑶指了指四周，“有满山桃花，有满仓灵谷，有我，有朋友，有酒，有饭，还有……”
她说到这里，故意停了停，目光在他脸上一转，“还有，即将到来的客人。”
话音刚落，天边再次亮起数道灵光。
这一次，不再是一两人，而是一群人。
为首的是一位身着金袍的中年修士，面容威严，却在看到林默时，眼中露出难得的柔和。他身后，跟着几位气息各异的强者，有的身披甲胄，有的手持折扇，有的则干脆穿着粗布长衫，看起来像个普通书生。
“金……金霄宗主？！”赤霞仙子霍然起身，连酒葫芦都差点拿不稳。
来者，正是金霄宗现任宗主——当年与林默亦师亦友的金霄上人。
而他身后，是各大宗门的宗主、殿主、峰主，甚至还有几位隐世多年的散修大能。
林默也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迎上前去：“金霄宗主，各位前辈，你们怎么都来了？”
金霄上人打量了他一眼，见他一身粗布衣衫，脚下沾着泥土，腰间挂着一把普通的木剑，忍不住摇头失笑：“你这小子，如今成了三界传说中的大英雄，却躲在这青鸾峰种灵谷、酿米酒，像话吗？”
旁边一位白须老者捋着胡子笑道：“林小友，你可知，现在三界之中，多少人想请你出山，做个什么‘镇界供奉’、‘护道尊者’？你倒好，一封封邀请信都不回，直接在这里开起了桃花宴。”
“我只是……”林默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这里挺好。”
苏清瑶站在他身边，微微仰头看着这群平日里只在传说中出现的大能，心里有些紧张，却还是鼓起勇气道：“各位前辈，既然来了，就先喝一杯桃花酒，尝尝我们青鸾峰的灵谷饭吧。”
金霄上人看了她一眼，眼中带着赞许：“好一个温婉大方的姑娘。林默，你眼光不错。”
赤霞仙子在一旁笑道：“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弟子。”
众人一阵哄笑，气氛顿时轻松下来。
青鸾峰不大，却也不小。桃林前的空地很快摆满了桌椅，苏清瑶招呼着众人坐下，又将早就准备好的灵谷饭、灵蔬、灵果一一端上来。
米酒一杯接一杯地倒，桃花一片接一片地落。
有剑修在桃林外切磋，剑光与花瓣交织；有丹修围着灵田讨论灵谷的药性；有阵修蹲在竹楼前，研究青鸾峰的简易护山大阵；也有人干脆躺在草地上，仰头看着漫天桃花，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发呆。
“林默。”
酒至半酣，金霄上人忽然开口。
林默连忙放下酒杯：“宗主。”
“你可知，我们今日为何而来？”金霄上人问。
林默想了想，道：“来蹭酒？”
众人一愣，随即大笑。
金霄上人也被逗笑了，摇头道：“酒，是要蹭的。但更重要的，是来向你道谢。”
林默怔住：“谢我？”
“正是。”
金霄上人站起身，举杯对他遥遥一敬：“若不是你当年以一己之力，扛下魔神一击，又以那身诡异的霉运扰乱魔神的命格，我们这些人，怕是早就化作一抔黄土。你不愿做什么‘镇界尊者’，我们也不强求。但这份恩情，三界不会忘，我们也不会忘。”
他身后，各大宗门的宗主、殿主纷纷起身，举杯向林默行礼。
“多谢林小友，护我宗门。”
“多谢林道友，救我一族。”
“多谢林前辈，护我山河。”
一时间，桃林之中，酒杯林立，灵力翻涌，却没有一丝杀气，只有感激与敬重。
林默被这一幕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只能连忙举杯回礼：“各位前辈，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当年若不是你们在前方抵挡魔神大军，我也不可能有机会靠近魔神。要说谢，我还得谢你们。”
“好。”金霄上人爽朗一笑，“那就不谢了。以后，大家都是朋友。”
“对。”青阳剑君在一旁笑道，“朋友之间，来蹭酒就好了。”
众人再次大笑。
酒过数巡，天色渐晚。
夕阳的余晖透过层层桃花洒下来，将整片桃林染成一片金红色。灵鹤在远处悠闲地散步，灵鹿在灵田边啃着嫩草，小鸡在地上啄食落下的谷粒，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而温暖。
“林默。”
苏清瑶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
林默转头，看见她眼中映着晚霞和灯火，温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你看，你不是一个人。”
林默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桃花树下，金霄上人正和几位老宗主下棋；青阳剑君与赤霞仙子比拼酒量；寒月殿主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弟子们在桃林里追逐打闹；远处，还有人围着灵田讨论明年的种植计划。
这一切，都与他记忆中的战火连天截然不同。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小宗门杂役弟子的时候，每天被霉运缠身，喝口凉水都能塞牙。那时候，他最大的愿望，不过是能有一顿饱饭，一件不打补丁的衣服，一个不会嫌弃他倒霉的朋友。
而现在——
他有满山桃花，有满仓灵谷，有一壶好酒，有一个心爱的人，还有一群愿意为他而来的朋友。
“是啊。”林默低声道，“我不是一个人。”
苏清瑶笑了，靠在他肩头，轻声道：“以后，也不会是。”
夜色渐深，桃花宴却没有散。
有人提议要在青鸾峰多住几日，向林默请教灵谷种植、阵法布置、甚至是如何酿酒；也有人说，要在自己的宗门里，也开一片桃林，办一场属于自己的桃花宴。
林默一一应下，只觉得胸中那股压抑了许多年的阴霾，终于彻底散去。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那一身“霉运”，似乎真的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福气”。
若不是倒霉，他不会被赶出原来的宗门，也就不会遇到苏清瑶；若不是倒霉，他不会误入万魂窟，也就不会结识这么多生死与共的朋友；若不是倒霉，他不会在最绝望的时刻，被那股诡异的力量拽回来，也就没有今天的青鸾峰。
“阿默。”
苏清瑶仰头看他，“你在想什么？”
“在想。”林默看着她，认真地说，“我这辈子，大概是把所有的霉运，都用在了以前。”
苏清瑶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来：“那以后，就只剩下好运了。”
“嗯。”林默点头，“以后的好运，都用来陪你。”
桃花如雨，落满肩头。
风铃轻响，酒香氤氲。
青鸾峰的第一届桃花宴，就这样在欢笑与歌声中，持续到了深夜。
而谁也不知道的是，在这一片祥和的背后，林默那身曾经让他痛不欲生的霉运，正悄无声息地翻涌、变化，像是被某种更大的力量牵引着，缓缓转化为一种全新的——福运。
只是，这些变化，林默暂时还不知道。
他只知道，今晚的桃花很美，酒很好，人很好。
这样的日子，他想一直过下去。
桃花宴之后，青鸾峰的名字，在三界之中，又多了一层新的含义。
不再只是“大英雄林默隐居之地”，而是——
“人间烟火最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