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
葬星原。
与北境尚存的料峭春寒不同,
这片被风沙侵蚀了千百年的荒芜之地,
早已被燥热与死寂笼罩。
白日里,
烈日灼烤着嶙峋的怪石,
蒸腾起扭曲的空气波纹;
到了夜晚,
温度骤降,
寒气如同冰冷的细针,
穿透任何试图保暖的衣物,
直刺骨髓。
然而,
在这片看似生命禁区的地下深处,
却是另一番景象。
黑石堡地下石窟群,
夜明珠恒定而清冷的光辉,
映照着井然有序的甬道、储备充足的仓廪,
以及那些沉默穿梭、各司其职的身影。
这里是“暗辰”的心脏,
是谢知非经营十载,
于黑暗中悄然滋长的力量核心。
一间布满了各类舆图、星盘、以及无数写满演算符号的纸张的石室内,
谢知非负手立于中央最大的那幅中原舆图前。
图上,
代表不同势力的标记错综复杂,
但若细看,
便能发现,
代表着“暗辰”势力的、那些细小的墨色三角,
正如同悄然滋生的暗影,
密集地覆盖了中州洛邑及周边区域,
其数量和渗透程度,
远超其他任何地方。
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靛蓝色粗布行商衣衫,
脸上的人皮面具遮掩了他真实的疲惫,
却掩不住那双深邃眼眸中闪烁的、如同猎鹰锁定猎物般的锐利光芒。
“少主,”
墨渊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声音低沉平稳,
“洛邑方面,
‘地听’第三组传回密讯。
太守府主簿已确认被‘疏导’,
可有限度提供官面文书往来信息。
城防营两个副尉,
亦表达了‘合作’意向,
前提是确保其家眷在可能的动荡中无恙。”
谢知非微微颔首,
指尖在舆图上洛邑的位置轻轻一点,
那里已被朱砂细致地圈出:
“蝇营狗苟,
各有所求。
能用金银和承诺解决的,
都不算难题。
关键是,
我们的人,
对北邙山和伊阙区域的探查,
进展如何?”
“回少主,
‘潜影’小队已分三批,
以采药人、风水先生、游方僧侣等身份潜入北邙山。
初步反馈,
山中确有不同寻常的能量残留波动,
尤其在一些前朝废弃的陵寝和祭祀坑附近,
但具体源头尚难锁定,
似乎被某种阵法或天然地势遮掩。”
墨渊禀报得一丝不苟,
“伊阙龙门方向,
水流湍急,
崖壁陡峭,
公开探查不易。
我们的人正在尝试从下游渔民和常年行走于伊水上的船工口中,
套取关于水下异常或隐秘洞穴的传说。”
谢知非闭上眼,
脑海中飞速整合着这些零碎的信息。
北邙山阴气汇聚,
伊阙龙门势如咽喉,
皆是风水堪舆中的紧要之地,
与崔令姜推断的龙脉核心区域高度吻合。
观星阁那群老狐狸,
必然也早已盯上了这里。
“还不够。”
他睁开眼,
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冽,
“告诉‘潜影’,
不要仅限于外围探查。
挑选身手最好、最精通隐匿和机关术的队员,
尝试靠近那些能量波动异常的核心区,
哪怕只是确认是否存在人为活动的痕迹、是否有特殊的标记或符文。
风险,
可以适当承担。”
“是。”
墨渊应下,
并无丝毫犹豫,
旋即又道,
“另外,
杜衡先生那边,
对星图与洛邑古地理的交叉比对,
有了新发现。”
谢知非眸光一闪:
“哦?
去格物室。”
所谓的“格物室”,
是石窟中一片被开辟出来、专门用于研究星象、堪舆、机关、古籍的区域。
此刻,
杜衡正伏案于一堆散乱的古籍与他自己绘制的草图中,
鼻梁上架着那副自制的天然水晶眼镜,
眉头紧锁,
口中念念有词。
鲁彦则在一旁,
对着一个根据星图标记和洛邑传说制作的微缩地形沙盘,
比比划划,
粗壮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几处可活动的山峦模型。
见谢知非进来,
杜衡连忙起身,
推了推眼镜,
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与发现秘密的兴奋交织的神色:
“少主,
您来得正好!
属下将星图残片上这几处原本被视为‘辅星’或‘障眼’的标记,
结合洛邑地区前朝‘河图洛书’的传说,
以及伊、洛二水古河道的变迁图,
重新进行了推演……”
他指着摊开的一张巨大草稿,
上面线条纵横交错,
密布着各种符号和注解:
“您看,
若将此处‘天玑’辅位,
并非视作指向,
而是理解为对主脉的‘镜像守护’或‘能量折射’,
那么其迂回走向,
恰好与北邙山中一条湮灭的古河道,
以及几处呈特定几何分布的前朝祭坛遗址吻合!
这绝非巧合!”
鲁彦也凑过来,
瓮声瓮气地补充道:
“俺照着杜先生说的,
在这沙盘上摆弄,
发现要是把这几个点连起来,
再结合星图上那几个歪歪扭扭的符号,
像极了一种俺在祖传的《鲁班秘录·地脉篇》里看到过的‘隐龙锁气’的机关布局!
乖乖,
要真是这样,
那入口肯定藏得贼深,
说不定还得靠特定的天时,
比如啥星象到位了,
或者水位变化了,
才能显出来!”
谢知非凝神细听,
目光在杜衡的草稿与鲁彦的沙盘之间来回移动。
杜衡的博闻强记与鲁彦的匠作直觉,
在此刻形成了奇妙的互补。
他心中那个关于龙脉入口的推断,
越发清晰。
“镜像守护……隐龙锁气……”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
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那弧度里混合着洞察真相的冷然与面对挑战的兴奋,
“观星阁先贤,
果然好手段。
虚虚实实,
将真正的核心,
隐藏在这看似支离破碎的线索之下。”
他看向杜衡和鲁彦,
语气中带着赞许,
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二位辛苦了。
你们的发现,
至关重要。
杜先生,
继续深挖古籍,
尤其是前朝在洛邑进行过的所有隐秘工程记录,
我要知道他们到底对那里的地脉做了什么。
鲁师傅,
你的沙盘模型要继续完善,
尽可能还原古地理,
我要最直观的判断。”
“是,
少主(先生)!”
两人齐声应道。
谢知非转身,
对墨渊吩咐:
“传令给洛邑的所有暗桩,
探查重点调整。
除了继续监视各方势力和寻找能量源,
增加一项:
秘密搜集所有关于北邙山古河道、前朝祭坛,
以及伊阙龙门水位异常、洞穴传说的信息,
无论听起来多么荒诞不经。
同时,
让‘星算’组,
根据杜先生的推演和鲁师傅的模型,
开始计算可能触发‘隐龙锁气’机关的天象周期或水文条件。”
“属下即刻去办。”
墨渊领命,
身影再次融入阴影。
谢知非独自留在格物室内,
指尖拂过沙盘上那代表北邙山的微缩模型,
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
先手。
他必须牢牢握住先手。
崔令姜的智慧让他提前锁定了目标区域,
但真正的较量,
现在才刚刚开始。
观星阁大长老一脉,
经营数百年,
底蕴深厚,
必然也掌握了关键信息,
甚至可能已经先一步开始了某种布置。
那些“微尘”的归寂,
北邙山的能量波动,
无不暗示着对方行动的诡谲与冷酷。
卫昭在北方挣扎壮大,
虽得了朝廷名分,
实则步履维艰,
短期内难以对中州形成实质影响。
赫连铮如同草原上的饿狼,
伺机而动。
靖海公隔岸观火,
心思难测。
秦无瑕……那个冷冽的滇西女子,
她的立场和目的,
依旧是个谜。
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上,
他谢知非,
必须是最先落子,
也是落子最精准的那一个。
龙脉,
不仅关乎他复仇的血誓,
更关乎他能否真正拥有颠覆这腐朽江山、重建秩序的力量。
他绝不能容忍这力量落入观星阁那些视苍生为刍狗的疯子手中,
也不能让它成为其他野心家涂炭生灵的工具。
“父亲,叔祖,祖父……
你们未能完成的遗志,
我一定会做到。”
他对着空气中无形的存在低语,
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却蕴含着钢铁般的决心,
“大长老一脉欠我们谢家的,
我要连本带利,
亲手讨回。
而这龙脉,
便是第一步。”
他踱步到石室一侧开凿出的望孔前,
透过厚厚的琉璃镜片,
望向外面被风沙笼罩的、漆黑一片的荒原。
葬星原的死寂,
与中州洛邑即将到来的风暴,
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的暗桩如同无形的蛛网,
已经在中州古都悄然张开。
搜寻具体入口的行动,
如同在黑暗的迷宫中摸索,
每一步都需谨慎,
却又必须争分夺秒。
他知道,
留给他的时间,
不会太多。
当各方势力都将目光聚焦于此时,
平静的水面下,
便是暗流最汹涌的时刻。
他必须在那之前,
找到那把钥匙,
打开那扇通往力量与复仇之门。
夜色深沉,
石窟内唯有夜明珠的清辉与演算纸张的摩挲声。
谢知非独立的身影,
在冰冷的石壁上投下长长的、孤峭的阴影,
仿佛与这地底的黑暗融为一体,
只为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他的先手,
已然落下。
接下来的每一步,
都将是与命运、与强敌的惊心对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