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里的手臂养了三日。
这三日里,他半步未出厢房。府医每日来换药,伤口愈合得尚可,只是动作稍大些仍会牵扯得生疼。
萧璟没再来看他,只让管家按时送饭送药,一切如常。
脱里整日躺在榻上,看着窗外日升月落,心里空落落的。
那日王爷在马车里冰冷的眼神、包扎时加重的力道、还有那句“你能挡什么”,总在夜深人静时反复回响。
他是做错了吗?
可若重来一次,他大概还是会扑过去。
第四日清晨,脱里刚用过早膳,厢房门便被推开了。
萧璟一身墨色常服立在门口,晨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勾勒出挺拔的轮廓。
他目光在脱里包扎的左臂上扫过,淡淡道:“能下榻了?”
脱里慌忙坐起身:“能、能了。”
“出来。”萧璟转身往外走。
脱里连忙跟上,一路跟着萧璟来到王府后院一处僻静的空地。
这里原是用作晒练武场的地面,青砖平整,四周植着几株老松。
萧璟在空地中央站定,转身看向脱里:“你既无武艺傍身,下次遇险,莫非还要用身子去挡?”
脱里低下头:“我……知错了。”
“错不在挡,”萧璟声音平静,“错在只会挡。”
他说着,上前两步,在脱里面前站定:“看好了。”
话音未落,萧璟身形忽然向右微侧,左臂抬起作格挡状,右腿同时后撤半步——是个极简单的闪避姿势,却因他动作利落干净,竟带出几分凌厉之势。
“刺客袭你右肩,你当如何?”萧璟问。
脱里愣愣看着,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在考他。
他努力回想刚才的动作,迟疑着学萧璟的样子侧身抬手:“这样……?”
“肩太僵。”萧璟走近,伸手按在他右肩上,“放松。闪避不是硬扛,是卸力。”
掌心温度透过衣料传来,脱里浑身一僵。他慌乱地垂下眼,却闻到王爷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气息。
“再来。”萧璟松开手,退后半步。
脱里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心头那阵悸动,重新摆出姿势。这次他刻意放松肩臂,动作果然流畅许多。
“尚可。”萧璟颔首,又演示了另一个步法,“若对方持刃直刺,你当侧身避开锋刃,同时以手肘击其腕部——”
他动作极慢,一步一步拆解。脱里看得认真,也跟着模仿。
左臂有伤使不上力,他便用右手比划,倒也学得像模像样。
一个上午,萧璟只教了三式。
都是最基础的闪避与格挡,动作简单,却实用。
他教得极耐心,每处细节都反复讲解,偶尔上手纠正脱里的姿势。
脱里学得专注,额角渐渐渗出汗来。
伤口处隐隐作痛,他却咬牙忍着,一遍遍重复那些动作。
他想学,想变得有用,想下次……至少不必让王爷那般生气。
日头渐高时,萧璟叫了停。
“今日到此。”他看了眼脱里微微泛白的脸色,“回去歇着。”
脱里喘息着停下,抹了把额角的汗:“我明日……还能来学么?”
萧璟静默片刻:“伤好之前,每日只练半个时辰。”
“是!”脱里眼睛一亮,嘴角忍不住翘起。
就在这时,前院传来管家的通传声。
不多时,一位锦衣华服的少女在侍女陪同下款款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捧着礼盒的小厮。
那少女妆容精致,眉眼间带着世家贵女特有的矜持与娇贵。
她走到空地边,朝着萧璟盈盈一礼:“小女林清月,家父乃礼部侍郎林文远。奉父亲之命,特来拜见燕王殿下。”
声音婉转,姿态得体。
萧璟神色未变,只微微颔首:“林小姐。”
林清月抬起眼,目光在萧璟脸上停了停,颊边浮起淡淡红晕:“听闻殿下前几日遇险,家父甚是挂怀。今日特备了些滋补药材,聊表心意。”
她说着,示意侍女奉上礼盒。又状似无意地看向一旁的脱里,柔声问:“这位是……?”
“北戎王子脱里。”萧璟语气平淡,“暂居府中。”
脱里忙躬身行礼,左臂伤口被牵动,疼得他眉头微蹙。
林清月却似未察觉,只温婉一笑:“原来是小王子。早听闻殿下照拂北戎王子,今日得见,果然仁厚。”
她说话时,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萧璟身上。那眼神里带着倾慕,带着试探,带着世家贵女精心修饰过的仰慕。
脱里站在一旁,看着林清月含笑的眼睛,看着她对王爷说话时微红的耳根,看着那精心准备的礼盒,忽然觉得胸口闷得慌。
像是有块石头堵在那里,沉甸甸的,压得他呼吸都不畅快。
萧璟的态度依旧冷淡,却维持着基本的礼节。他让管家收了礼,又客套了几句,便端出送客的姿态。
林清月倒也识趣,又行了一礼,这才带着人款款离去。转身时,裙裾在青砖地上扫过,留下一缕淡淡的脂粉香。
脱里站在原地,看着那道窈窕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
“回去换药。”萧璟的声音将他拉回神。
脱里抬起头,见王爷已经转身往书房方向去了。背影挺拔依旧,仿佛方才那段插曲,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应酬。
可脱里心里那团闷气,却久久不散。
午后,他在厢房里坐着,眼前总浮现林清月看向王爷的眼神。
那眼神他太熟悉了——就像他偷偷看王爷时一样,藏着倾慕,藏着渴望。
原来……也会有别人这样看王爷。
这个认知让他心口一阵抽紧。他攥着衣角,指尖无意识地收紧。
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可比起那股从心底漫上来的酸涩,这点疼简直微不足道。
王爷虽冷淡却得体的应对……
然后是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往后,还会有更多这样的人。
世家贵女,名门闺秀,她们会带着得体的礼仪、精致的妆容、恰到好处的倾慕,来到王爷面前。而王爷……总会娶妻的。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刺,猝不及防扎进心底。
脱里按住心口,那里正传来一阵清晰的、陌生的疼痛。
不是伤口疼。
是更深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烧,在拧,在嘶喊着不甘。
他忽然明白那股闷气是什么了。
是不想看见别人靠近王爷。
是不想看见别人用那种眼神看他。
是不想……王爷身边站着别人。
这个认知清晰而尖锐,像一道闪电劈开所有懵懂。
原来喜欢一个人,不止是看见他会心跳加速,不止是想要对他好。
还会酸,会疼,会生出这样丑陋的、不想让任何人靠近他的念头。
他慢慢蜷缩起来,将脸埋进了膝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