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那个几乎将两人都灼伤的夜晚过后,一种极其微妙而脆弱的变化,如同初春冰雪消融时最纤细的溪流,开始在程野和沐诗婷之间悄然流淌。
程野没有再刻意躲避沐诗婷。那层用冰冷和拒绝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壁垒,在那个失控的坦白和那个出乎意料的亲吻之后,终究是无法再完全复原了。他依旧沉默,依旧疲惫,眼底的阴霾未曾散去,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近乎尖锐的警惕,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丝。
他开始…默许她的存在。
沐诗婷变得无比小心。她不再试图追问细节,不再鲁莽地靠近,更不再有任何越界的肢体接触。她只是…在那里。
她会“偶然”出现在他常去的食堂角落,隔着几张桌子,安静地吃自己的饭,目光从不长时间停留在他身上,却总能在他需要纸巾而手边没有时,仿佛不经意地将一整包推到他桌角。
她会在他下课的必经之路那棵最大的银杏树下看书,当他经过时,她只是抬起头,对他极轻、极快地笑一下,那笑容里没有探究,没有压力,只有一种…安静的、令人心安的理解,然后便重新低下头,仿佛只是巧合。
她开始用那张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密码的匿名电话卡发短信。内容简单到近乎枯燥。
「今天降温,风大,记得加衣。」
「三食堂的冬瓜排骨汤还不错,清淡。」
「…还在图书馆老位置。如果你需要安静,告诉我,我可以马上离开。」
没有追问,没有安慰,更没有情感的流露。只是…信息。纯粹、实用、低刺激度的信息。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我在这里,我知道你的处境,我在用你能接受的方式提供支持,你可以选择回应,也可以完全无视。
起初,程野对此毫无反应。他收到短信,目光停留片刻,然后面无表情地关掉屏幕,继续做自己的事,仿佛什么也没看到。
但沐诗婷没有停止。
直到第三天下午,沐诗婷坐在图书馆那个他们第一次真正对话的角落阴影里,心脏因为不确定而微微加速。她刚发出一条「靠窗第三个位置,有插座,人少。」的短信。
几分钟后,一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阅览室入口。
是程野。
他的帽檐依旧压得很低,步伐很快,没有看向她的方向,径直走向了靠窗的第三个位置,放下书包,插上电脑电源,然后坐下,全程没有一丝多余的动静。
沐诗婷的心脏猛地一跳,随即被一股巨大的、酸涩的暖流包裹。她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瞬间发热的眼眶,手指却微微颤抖起来。
他来了。
他收到了她的信息。
他选择了…到来。
这是一种无声的、却重若千钧的回应。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阅览室里安静得只能听到翻书声和键盘敲击声。两人之间隔着整整五排书架,没有任何交流,甚至没有一次眼神接触。
但沐诗婷却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张力。不再是单纯的恐惧和警惕,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彼此心照不宣的…共存感。
她甚至能隐约“感觉”到那根连接蛛丝(更多是心理上的)另一端传来的情绪,不再是混乱的风暴或死寂的绝望,而是一种…极度疲惫下的、略显生涩的…平静。
这种平静,脆弱得如同肥皂泡,却珍贵得让她想落泪。
第一次“成功”之后,沐诗婷的胆子稍稍大了一点点。她开始更细致地观察他,不是出于好奇,而是为了更精准地提供那些“不打扰”的支持。
她注意到他长时间对着电脑屏幕后,会无意识地用力揉按眉心,肩膀绷得像石头。于是下一次,当她先到那个角落时,她会悄悄在自己对面的桌角放一小瓶眼药水和一小盒缓解肌肉酸痛的膏药贴,旁边用铅笔极轻地写一个「需者自取」。
他第一次看到时,身体僵硬了一下,盯着那两样东西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沐诗婷几乎以为他生气了。最终,他极其快速地伸出手,将东西扫进了自己的抽屉,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耳根却似乎…泛起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
沐诗婷立刻低下头,嘴角却无法控制地微微上扬,心里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一种混合着酸楚和微甜的暖意缓缓蔓延开来。
她注意到他偶尔会对着窗外发呆,眼神空茫,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无意义的线条,那通常是情绪极度低落或焦虑的征兆。她不敢直接问,于是下一次,她会提前在那个位置的窗台上,放一小盆极其好养活、绿意盎然的绿萝。
他看到那盆绿萝时,愣了很久,然后伸出手指,极其轻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鲜嫩的叶片。通过那根无形的连接,沐诗婷仿佛能感觉到另一端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怔忡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柔软。
这些小动作,成了他们之间一种奇特的、无声的对话。没有语言,没有眼神,只有物品的悄然出现和消失,以及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
程野从未开口说过谢谢,也从未对任何安排提出异议。但他用他的到来,他的默许,他偶尔极其短暂的、不易察觉的情绪松动,给予了回应。
这种回应,对沐诗婷而言,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她感到一种…深切的、带着痛楚的满足。
她知道他仍在深渊挣扎,她知道危险依旧潜伏在四周,她知道未来一片迷茫。但至少在此刻,在这一个个安静共处的碎片时间里,她仿佛为他筑起了一个小小的、临时的、无声的避风港。而他,默许了这个港口的存在。
这是一种在巨大阴影下悄然滋生的、极其脆弱的信任与依赖。
直到一个周末的傍晚。
沐诗婷因为系里活动,晚到了图书馆。她习惯性地走向那个角落,却意外地发现程野已经在那里了。他趴在桌子上,脸埋在臂弯里,似乎睡着了。电脑屏幕还亮着,旁边放着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
沐诗婷的心微微一紧。他看起来…异常疲惫。
她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常坐的位置,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她坐下,拿出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目光忍不住担忧地飘向他伏案的背影。
他睡得很沉,呼吸悠长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落在他瘦削的脊背和略显凌乱的发梢上,勾勒出一种…易碎而孤独的轮廓。
沐诗婷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同时又揪紧般地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天色渐暗。
突然,程野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猛地抽搐了一下!埋在臂弯里的头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模糊、压抑的…像是被困在噩梦中的呜咽。
沐诗婷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脏被攥紧。
他做噩梦了。是因为实验的压力?还是…那些被强行唤醒的记忆碎片?
她看到他放在桌面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指节泛白,身体也开始微微发抖。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沐诗婷的心头——她想叫醒他,把他从噩梦中拉出来。
但她不敢。她怕突然的触碰会惊吓到他,引发更剧烈的反应。
就在她焦急万分、不知所措时——
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荒谬的念头。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努力排除杂念,将全部意识集中起来。她回忆着心理学课上关于积极意象引导和情绪安抚的知识,试图在脑海中构建一幅…极其宁静、温暖的画面:夏日午后,宁静的湖边,微风拂过柳梢,阳光在水面上洒下粼粼金光,远处有模糊的、舒缓的鸟鸣…
她不知道这有没有用,她甚至不确定那根连接是否真的能传递如此抽象的东西。但她必须试一试。
她将这幅画面,连同一种…尽可能纯粹、温和的…“平静”与“安全”的意念,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易碎品般,朝着程野的方向…“推送”过去。她在心里无声地、反复地默念:「没事的…放松…你很安全…没事的…」
一秒…两秒…
时间缓慢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