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状态下又溜走了一段时日。旧仓库那日的惊魂,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我心湖,涟漪久久不散。我变得更加沉默,有时对着饭碗都能发呆半天。父母只当我年纪渐长,有了心事,或是身体还需调养,并未过多追问。唯有祖叔,那双被烟火熏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总能在我下意识躲避井口、或是在听到某些细微异响骤然变色时,捕捉到我心底深埋的恐惧。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蹲在门槛上抽烟的次数更密了,那呛人的烟味几乎成了他的一部分,萦绕不散。
一天傍晚,夕阳给泥砖屋披上一层暖金色的薄纱。祖婶在灶间忙着晚饭,炊烟袅袅。弟弟和邻居孩子还在外面疯跑,叫闹声隐约传来。我坐在厅屋门口的小板凳上,看着蚂蚁搬家。
祖叔走了过来,破天荒地没有直接蹲下抽烟,而是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揉了揉我的头发。“阿生,”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烟熏坏了嗓子,“过来,帮阿叔卷支烟。”
我愣了一下,抬起头。祖叔的眼神很复杂,有关切,有疲惫,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他从裤袋里掏出那个熟悉的透明塑料袋,里面是金黄的烟丝、一沓白纸和那个滑石打火机。
我有些笨拙地接过他递来的白纸。他捏了一小撮烟丝放在纸上,示意我模仿他平时的动作。我的手指不像他那般灵巧,卷出来的烟歪歪扭扭,甚至有点漏丝。祖叔没有嫌弃,接过去,用舌头舔了舔纸边粘合,然后叼在嘴上,“嚓”一声点燃了打火机。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深深吸一口,而是任由烟雾在眼前缭绕,目光望向远处暮色渐起的老鸦冲方向。
“阿生,”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有些事,不是阿叔不告诉你,是知道了,未必是好事。就像这烟,”他晃了晃手里燃烧的卷烟,“呛人,伤肺,但有时候,没它又不行。它能提神,也能……挡点东西。”
我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紧紧看着他。祖叔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
“阁楼上那晚……”我忍不住小声开口。
祖叔吐出一口烟,烟雾让他的面容有些模糊。“那木桶,熏过香蕉,也熏过别的东西……有些老辈人传下来的土法子,说不清道理,但有时候……顶用。”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那晚,是去还个愿,也是去……打个招呼。让有些东西,安生点,别老缠着小孩子家。”
“是……河沟里的东西?还是庙里的?”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祖叔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像是又深了几分。“都沾点边儿。老鸦冲那片地方,邪性重,老一辈人都知道,轻易不往里深走。水库,河沟,那破庙……都连着那股气。你小时候身子弱,火气低,容易……被盯上。”他用力吸了一口烟,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角都溢出了泪花。
“那庙里……关公爷……他……”我鼓起最大的勇气,问出了那个困扰我最深的问题。
祖叔咳嗽停了,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复杂,里面甚至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敬畏与后怕。他沉默了良久,久到那支烟都快烧到手指了,他才猛地惊醒似的,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灭。
“那尊神像……唉。”他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奈和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那不是一般的关公庙。很早以前就有了,供的是谁,说不清……后来乱了,像破了,心也就歪了。有些东西占了那儿,借着那副壳子……享受香火,也享受别的。”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什么听去:“那天不是它捋胡子……是有什么东西……在它身上动了!”他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那一个小时……我是去找牛,小牛崽子像是被什么迷了心窍,直往那最破败的殿后钻……我……我是硬着头皮把它拽出来的。回来就看见你晕在那儿……”
他的话语停住了,似乎不愿意再回忆当时的细节。那双见过无数风霜的眼睛里,竟也残留着一丝惊悸。
“那为什么我晕了,就没事了?还有那些老鼠,那井……”我急切地想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把所有的恐惧都问出来。
祖叔却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了极度疲惫的神色。“莫问啦,阿生。有些话,不能说尽。知道多了,它就知道你知道了……反而更甩不脱。”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恳求,“你只要记住,尽量离那些地方远点,太阳落了山就乖乖回家。心里怕的时候……就想想阿叔在这儿。”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又指了指脚下这片土地:“咱们家的灶火,祖辈传下来的烟火气,还有……唉,总之,有点东西,它们也嫌乎,不敢太放肆。”
这时,祖婶在灶间喊吃饭了。祖叔像是解脱了一样,立刻站起身,又恢复了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仿佛刚才那番话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走吧,吃饭。”他拉起我。
那晚之后,祖叔再也没有主动提起过相关的话题。我心中的疑团解开了一些,但更大的迷雾又笼罩了上来。我知道了那片地方的邪性,知道了那庙的诡异并非单纯幻觉,知道了祖叔似乎在用某种方式保护我。但我仍然不知道那水里的黑影究竟是什么,那血瞳鼠代表什么,那井里又藏着何物。
祖叔的警告像一道符,贴在了我的心上。恐惧并未消失,但它似乎被划定了一个模糊的边界。我知道它们还在,潜伏在村庄的阴影里,在老鸦冲的风中,在那口废弃的老井深处……它们被祖叔以某种方式暂时安抚,或者说,规训了。但代价是什么?
这被强行认下的“契爷”和它代表的阴影,它们会因为我离开这片土地而消散吗?还是说,这名分一旦认下,无论我走到天涯海角,都如影随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祖叔那晚的话语、那疲惫而沉重的眼神,以及这场冰冷诡异的“认契爷”仪式,连同所有那些无法解释的恐怖经历一起,深深地、永久地烙进了我的魂魄里,再也无法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