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鎏金熏炉里,龙涎香正顺着镂空的缠枝纹往上冒,在梁上结出淡淡的雾。李太后捏着念珠的手指悬在半空,目光落在朱翊钧递来的账册上,黄绸封皮烫着的 “锦衣卫密档” 四个字,像四只冰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母后您看。” 朱翊钧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他从袖中掏出的账册不算厚,却沉甸甸的,封皮边缘已被手指磨出毛边,显然是被反复翻阅过。“这是骆思恭带队查的,张居正的门生王篆,在江南强占了百亩民田,还把不肯搬迁的佃农捆了扔进芦苇荡,逼得他们只能去当流民。”
李太后的指尖刚触到账册,就像被烫了似的缩了缩。她想起王篆 —— 那个总是跟在张居正身后,捧着账册笑得一脸恭顺的年轻人,去年还在慈宁宫的赏花宴上,给她递过一盆开得正艳的牡丹。那时他说 “这是江南新培育的品种,托太后的福才能在北方开花”,如今看来,那牡丹的根须里,竟埋着百姓的血泪。
“翻开看看吧。” 朱翊钧的目光落在佛龛前的长明灯上,灯芯爆出的火星映在他眼底,“里面有佃农的画押,还有被赶跑的农户在驿站的证词,骆思恭都核实过了。”
账册第一页就是王篆的田产地图,用朱砂标出的百亩良田,原本属于七个农户。其中李老栓的名字被圈了出来,旁边附着一张粗糙的画押 —— 指印歪歪扭扭,像是用染了血的手指摁上去的。证词里写着:“万历九年冬,王大人带家丁拆房,小老儿的儿子反抗,被打断了腿,如今还躺在破庙里……”
李太后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念珠串再次从指间滑落。她想起张居正总说 “王篆是个能吏,就是性子急了些”,那时只当是年轻人的锋芒,没想到竟是这般酷烈。
“还有这个。” 朱翊钧翻过几页,停在曾省吾的卷宗上。宣府士兵哗变的记录触目惊心,“万历八年秋,宣府军饷迟发三月,士兵哗变,烧死把总一人。事后查账,发现曾省吾以‘筑城’为名,贪污军饷二十万两,其中五万两送到了张府……”
账册里夹着一张褪色的收据,上面的字迹确实是张居正的管家所写,只是金额处被人用墨涂过,隐约能看出 “五万两” 的轮廓。旁边还有宣府参将的证词:“士兵们啃着冻麦饼守关,而曾大人在府里搂着歌姬喝酒,不哗变才怪!”
李太后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账册的纸页在她指间发出簌簌的响。她不是不知道官场有贪腐,却没想到张居正最信任的两个人,竟能做出这种事 —— 强占民田,贪污军饷,这些都是动摇国本的重罪。
“这些人…… 该查。” 她沉默了良久,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佛堂的香灰簌簌落在账册上,像给那些罪状撒了层薄雪,“可张先生…… 他知道吗?”
朱翊钧的目光暗了暗。他想起张居正临终前的糊涂模样,那时首辅连水都喝不进,恐怕真的被蒙在鼓里。但身为首辅,识人不明、管束不严,终究难辞其咎。
“儿臣问过张府的老管家,” 他缓缓开口,“曾省吾送银时,张先生正在病榻上,未必知情。但王篆强占民田,他或许有所耳闻,只是……” 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或许是顾念情面,或许是忙于新政,终究是纵容了。
李太后合上账册,指尖在封皮上反复摩挲,仿佛要透过黄绸摸到那些受苦百姓的脸。她想起自己当年隔着纱帘听政,张居正每次奏报都只说 “新政顺利,百姓安乐”,那些隐藏在光鲜下的龌龊,他从未提及。
“钧儿,” 她抬头时,眼里的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母后不是要护着谁,只是…… 张先生毕竟是辅政十年的老臣。这些账,要查,但别让天下人觉得,咱们是在翻旧账报复。”
“儿臣明白。” 朱翊钧接过账册,指尖触到太后泪湿的纸页,心里微微发酸,“儿臣只查贪腐之人,王篆、曾省吾这些罪证确凿的,按律处置;至于张先生的家人,只要没参与贪腐,绝不牵连。新政该续推的续推,只是要加一条 —— 官员贪腐,连坐举荐者。”
这是他昨晚想了半宿的法子。既严惩了罪犯,又没否定张居正的全部,还能借机完善新政的漏洞,可谓一举三得。
李太后点点头,从佛龛里取出一串新的念珠,塞到他手里:“这串是开过光的,你带着。查案要狠,但心要稳,别让仇恨迷了眼。”
朱翊钧握紧念珠,木质的温润顺着掌心蔓延开来:“儿臣记住了。”
离开慈宁宫时,崔文升追了出来,手里捧着个食盒:“万岁爷,太后让给张府老夫人送的蒸茄鲞,您要不要过目?”
食盒里的茄鲞码得整整齐齐,浇着琥珀色的酱汁,是张居正生前最爱的味道。朱翊钧想起账册里那些触目惊心的记录,再看看这盒茄鲞,忽然觉得这世间的事,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
“送去吧。” 他转身时,账册的边角硌在腰侧,沉甸甸的像块石头,“告诉张老夫人,朝廷查的是贪腐,不是张家。”
崔文升应声离去,食盒的香气在雪地里漫开,与远处传来的钟声缠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御书房内,朱翊钧将账册摊在案上,让申时行和张四维一同查看。申时行看到王篆的罪状时,脸涨得通红,拳头攥得咯咯响 —— 这位同门师兄,当年还是他引荐给张居正的,如今竟成了贪腐的罪证。
“陛下,臣识人不明,请陛下降罪!” 他 “噗通” 一声跪下,额头抵着金砖。
张四维则盯着曾省吾的卷宗,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这位湖广巡抚当年处处与他作对,如今倒台,正合他意。
“申大人起来吧。” 朱翊钧的目光扫过两人,“荐人失察是过,但你能实心推行新政,功过相抵。以后举荐官员,要把‘品行’放在‘才干’前面。”
他拿起朱笔,在账册末尾写下:“王篆,斩立决,家产充公;曾省吾,凌迟处死,传首九边;其余涉案者,按律定罪,不得姑息。”
笔尖落下时,墨迹在纸上晕开,像朵沉甸甸的墨花。朱翊钧知道,这道裁决会让很多人不满 —— 言官会说他 “量刑过重”,张居正门生会说他 “不念旧情”,但他必须这么做。
账册的重量,不仅是纸页和墨迹的重,更是百姓的苦难和朝廷的公道。轻了,对不起那些被强占田产的农户,对不起那些饿着肚子守关的士兵;重了,会寒了实心办事的人的心,会让新政失去根基。
他要做的,就是让这重量恰到好处 —— 既让贪腐者付出代价,又让天下人看到朝廷的决心。
申时行看着朱笔写就的裁决,忽然明白皇帝为何要带账册去见太后。那不仅是为了说服,更是为了找到那份 “恰到好处” 的度 —— 律法的刚,人情的柔,在这账册里交融,才能做出最妥当的裁决。
窗外的红梅又落了几片花瓣,雪地上铺着层淡淡的粉,像给这沉重的账册,添了几分温柔的底色。朱翊钧收起账册,放进特制的紫檀木盒里,锁上时发出 “咔哒” 一声轻响。
这声音,像是给那些贪腐的罪证下了定论,也像是给万历朝的新政,扣上了更牢固的一环。他知道,往后的路还会有更多的账册要查,更多的裁决要做,但只要守住这份公道,守住这份平衡,就不怕走不稳。
慈宁宫的钟声再次响起,悠远而沉稳。朱翊钧望着窗外的天空,雪已经停了,云层里透出淡淡的光,像极了那些藏在苦难背后的希望。而他手里的账册,就是劈开云层的那把剑,既锋利,又懂得留有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