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御花园中的菊花次第开放,金灿灿地连成一片,在微凉的空气中吐露着冷香。
接连几日,楚天齐都未曾踏足流云殿。
前朝事务繁忙,北境军报、南方漕运、还有那些永远吵嚷不休的朝臣,耗费了他大量的心力。
他并非刻意冷落沈昭昭,只是身处帝位,总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偶尔在批阅奏折的间隙,或是深夜独处时,脑海中会不经意地掠过那双清澈含愁的眼眸,以及那夜在沁芳亭中,她带着泪痕说出的那句“陛下辛苦了”,心头便会泛起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牵念。
然而,这短暂的“缺席”落在后宫众人眼中,却成了另一番解读。
尤其是流云殿的宫人,眼见着别处宫苑偶尔还能得见天颜,自家小主这里却沉寂下来,不免有些人心浮动。
掌事太监钱公公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办事虽依旧勤勉,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热络。
几个小宫女私下里也开始窃窃私语,担忧圣眷是否就此淡去。
蕊珠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几次在沈昭昭面前欲言又止:“小主,陛下这都好几日没来了……会不会是……”
沈昭昭正临窗绣着一方帕子,闻言,指尖的银针微微一顿,抬起眼帘,眸光平静无波:“蕊珠,慎言。陛下日理万机,岂是你我可以妄加揣测的?”
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淡然。
蕊珠喏喏称是,不敢再多言,但眼中的忧虑并未散去。
沈昭昭垂下眼帘,继续手中的针线,心中却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皇帝的“新鲜感”能维持多久,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不能坐等恩宠流逝,必须主动出击,而且要用一种更高级、更难以替代的方式,将那个男人的心和感官,牢牢系在自己身边。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这日午后,楚天齐终于暂时从繁杂的政务中脱身,只觉得头痛欲裂,心情也因几件棘手之事而颇为烦闷。
他信步走出乾元殿,漫无目的地在宫苑中走着,高德胜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大气不敢出。
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流云殿附近。殿内隐隐有清越的琴声传来,如流水潺潺,又如珠落玉盘,在这秋日的午后,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楚天齐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了顿。
高德胜何等机灵,立刻上前低声道:“陛下,是柔美人在抚琴。可要……进去歇歇脚?”
楚天齐沉默片刻,微微颔首。
流云殿的宫人见到圣驾突然降临,皆是一惊,随即便是狂喜,慌忙跪地迎接。
楚天齐挥手让他们起身,径直走入殿内。
沈昭昭似乎刚沐浴过,穿着一身宽松的月白家常襦裙,未施粉黛,青丝仅用一根素玉簪松松挽着,正坐在窗下的琴案前,指尖在琴弦上轻拢慢捻。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显得格外恬静温婉。
见到楚天齐进来,她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惊讶,随即慌忙起身欲要行礼。
“不必多礼。”
楚天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目光落在她身上,竟觉得连日的烦躁似乎都被这殿内宁静的氛围冲淡了几分。
“朕路过,听到琴声,便进来看看。”
“臣妾琴艺粗陋,恐污了圣听。”
沈昭昭谦逊道,亲自引他到暖榻上坐下。
楚天齐靠在引枕上,揉了揉眉心。沈昭昭见状,轻声吩咐云卷:“去将前几日我配的那盏‘清心凝神茶’端来。”
很快,云卷端上一盏热气腾腾的茶。
茶汤色泽清亮,散发出一股独特的、清冽中带着一丝甘甜的香气,并非宫中常见的茶香。
楚天齐接过,饮了一口,只觉得一股温润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舌尖先是一丝微苦,随即化为悠长的甘醇,那紧绷的神经竟真的松弛了几分,头痛也似乎缓解了。
“这是什么茶?朕竟从未尝过。”
他有些讶异。
沈昭昭浅浅一笑,眼波流转:“回陛下,并非什么名茶。是臣妾闲来无事,用杭白菊、枸杞、决明子并几味安神的草药调配的,佐以少许冰糖,取其清肝明目、宁心安神之效。陛下连日辛劳,饮此茶或可稍解疲乏。”
她并未卖弄,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楚天齐心中微动,又饮了一口,那独特的口感和香气,以及饮后身体真实的舒缓,让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放下茶盏,他的目光被窗边小几上摆着的一盘残局吸引。
那是一盘象棋,局势正陷入胶着。
“爱妃也善弈?”
楚天齐来了些兴趣。
后宫妃嫔多以琴棋书画为点缀,但真正精通的并不多。
沈昭昭赧然一笑:“臣妾愚钝,只是略懂皮毛,闲时自己摆着玩,打发时间罢了。”
楚天齐此刻心情稍缓,便起身走到棋局前,审视片刻,指着一处道:“若朕执红,此着当可破局。”
沈昭昭凝眸看去,却是轻轻摇头,声音柔婉却带着一丝独特的见解:“陛下此着固然凌厉,可黑方若弃车保帅,再飞象过河,反而能困住红方马脚,局势恐再生变数。依臣妾浅见,不若先拱卒过河,看似闲棋,实则暗藏杀机,可引蛇出洞。”
她一边说,一边伸出纤纤玉指,在棋盘上轻轻点拨。
她的见解并非寻常女子的保守套路,反而带着一种不拘一格的灵动和远见,让楚天齐颇感意外,也勾起了他的好胜心。
“哦?那朕倒要看看,你这‘闲棋’如何引蛇出洞……”
他索性在沈昭昭对面坐下,与她你来我往地对弈起来。
棋局间,沈昭昭并不一味谦让,时而蹙眉沉思,时而妙手偶得。
她偶尔会引经据典,说些棋局之外的趣事,或是前朝某位名将的用兵之道,或是南方水乡的奇异风俗,甚至还能就着星象变化,说出一番不同于钦天监的、带着民间智慧的解读。
她的知识庞杂而新奇,总能给楚天齐带来意想不到的视角和谈资,让他觉得与她交谈,竟是一种极大的智力享受,远胜于在后宫其他妃嫔那里听到的、千篇一律的奉承和闺阁闲话。
不知不觉,窗外天色已暗。
高德胜在外间轻声提醒该传晚膳了。
楚天齐这才惊觉,自己竟在这流云殿消磨了整个下午,而原本积压在心头的烦闷和疲惫,早已在品茶、对弈和闲谈中消散无踪。
他看着眼前巧笑倩兮、眼眸明亮的女子,心中涌起一种久违的放松和……愉悦。
“就在你这里用晚膳吧。”
他自然而然地吩咐道。
晚膳时,沈昭昭亲自布菜,其中有一道小巧精致的荷花酥,形似初绽的荷苞,层层酥皮,入口即化,馅心清甜不腻,又是楚天齐从未尝过的味道。
“这也是你做的?”
他忍不住问道。
“臣妾胡乱做的,陛下不嫌弃就好。”
沈昭昭为他盛了一碗碧粳米粥,语气温柔。
这一顿饭,楚天齐吃得格外舒心。
不仅仅是菜肴可口,更是这种轻松自在、仿佛脱离了帝王身份束缚的氛围,让他流连。
晚膳后,宫人撤去残席。
殿内只余他们二人,烛火跳跃,映得一室温馨。
沈昭昭走到他身后,柔声道:“陛下批阅奏章,想必肩颈时常酸胀,臣妾曾跟一位老嬷嬷学过几下推拿的手法,若陛下不弃,臣妾为您松泛松泛?”
楚天齐有些意外,却也未拒绝,放松了身体。
沈昭昭的指尖带着微凉,力道却恰到好处,精准地按在他紧绷的穴位上,时轻时重,手法独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
那舒适的触感,混合着她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与她调配的熏香相似的冷冽幽香,丝丝缕缕地萦绕在鼻尖,让他彻底放松下来,几乎要喟叹出声。
在这种极致的舒适和放松中,楚天齐只觉得连日来的疲惫都被驱散了,一种深深的依赖感在心底悄然滋生。
他忽然觉得,只有在她的身边,闻到这种香,尝到那种点心,感受到这种独特的按摩,他才能真正地从那沉重的皇冠和龙袍中挣脱出来,获得片刻的安宁。
他反手握住她正在为他按摩的手,将她轻轻拉到身前。
烛光下,她容颜娇媚,眼波如水,带着一丝羞涩,却又大胆地回望着他。
“昭昭……”
他低唤,声音带着一丝情动后的沙哑。
沈昭昭顺势依偎进他怀里,将脸颊贴在他温暖的胸膛,听着那有力的心跳,用极轻极柔,仿佛耳语般的声音说道:“陛下,在这里,没有旁人……臣妾只是昭昭,您……也只是天齐,好不好?”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楚天齐的心头!
没有君臣,没有妃嫔与帝王,只是“昭昭”和“天齐”?
这是何等大胆,又是何等的……亲密无间!
这是其他任何妃嫔,绝不敢给予,甚至不敢想象的体验!
她们敬畏他,讨好他,却从未将他视为一个可以暂时放下身份的、普通的男人。
这种被需要、被当作“普通人”来珍视的感觉,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他心防的最后一道堤坝。
他紧紧拥住怀中温香软玉般的人儿,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和珍视。
“好……”
他低沉应允,吻了吻她的发顶,
“只是天齐和昭昭。”
这一夜,楚天齐宿在了流云殿。
而高德胜站在殿外,看着殿内摇曳的、久久未熄的烛火,心中明了,这位沈美人在陛下心中的分量,经此一夜,怕是再也不同了。
她用的,并非寻常的媚术,而是直击帝王内心最深处的孤独与渴望。
这种魅惑,无声无息,却最为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