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六十圣寿,便在初秋一个天高气爽的日子里如期而至。
虽已入秋,但“秋老虎”的余威尚存,日头依旧带着几分灼人的热度。
整个永熙宫张灯结彩,披红挂绿,洋溢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盛大的喜庆。
从大清早开始,宗室王公、文武百官及其诰命夫人便按品级大妆,依次入宫朝贺,车马辚辚,衣香鬓影,将宫门前的广场堵得水泄不通。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脂粉以及各种名贵香料混合的浓郁气息,衬着那震天的韶乐和喧嚣的人声,营造出一种极致繁华却又隐隐令人窒息的热闹。
慈宁宫正殿,更是装饰得富丽堂皇,庄重无比。
太后身着繁复隆重的朝服,端坐于正中凤座之上,接受着一波又一波的叩拜和祝寿。
她面容慈和,带着惯有的、属于上位者的雍容笑意,只是那笑意背后,是否真的享受这份喧闹,便只有她自己知晓了。
帝后分坐太后左右下首。
楚天齐穿着明黄色龙袍,气度沉凝,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显然连日来的朝务和这繁琐的庆典让他有些倦怠。
皇后柳云舒则是一身正红色百鸟朝凤宫装,头戴九龙四凤冠,珠翠环绕,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母仪天下的端庄微笑,只是那笑容,细看之下,似乎比平日多了几分僵硬。
妃嫔、命妇们按品级列坐殿下两侧,放眼望去,环佩叮咚,锦衣华服,争奇斗艳,如同一场无声的竞赛。
凌贵妃穿着一身极为醒目的石榴红缕金彩绣宫装,妆容明艳,神采飞扬,与周遭刻意维持的庄重氛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也格外吸引眼球。
她不时与相邻的慎嫔张氏低语两句,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得意。
沈昭昭坐在靠后的位置,穿着一身符合她位份的、颜色清雅的湖蓝色宫装,发饰也仅以珠花点缀,并不张扬。
她低眉顺目,安静地品尝着案上的茶点,仿佛完全沉浸在这盛大的庆典氛围中,唯有偶尔抬眸扫视全场时,眼中才会掠过一丝极快的、冷静的评估。
冗长的朝贺礼仪终于接近尾声,接下来便是内务府精心准备的寿宴和歌舞表演。
就在司礼太监准备宣布开宴之时,凌贵妃却忽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这一举动,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在这种庄重场合,妃嫔未经示意擅自起身,是极为失礼的。
皇后柳云舒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看向凌楚然的目光带着询问与一丝警告。
凌楚然却仿佛浑然未觉,她朝着太后和皇帝的方向盈盈一拜,声音清脆,带着她特有的娇憨直率:“臣妾恭祝太后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愿娘娘凤体康健,千岁无忧!”
太后对这位性子活泼、出身将门的贵妃向来多有包容,闻言和蔼地笑了笑:“贵妃有心了,快平身吧。”
凌楚然却并未立刻起身,反而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看似纯良的、为他人着想的真挚表情,继续说道:“太后娘娘潜心礼佛,慈悲为怀,常教导我们要体恤民力,惜福节俭。臣妾每每思及,都深感惭愧。今日娘娘六十圣寿,普天同庆,内务府按制筹备,自是隆重周全。”
“只是……臣妾斗胆,想着娘娘素来不喜奢靡,若能将此番寿宴部分用度酌情从简,将节省下来的银两,用于在京郊皇家寺庙为娘娘供奉长明灯,或是于民间施粥赠药,广积福德……岂非更能彰显我皇家仁德,也更合娘娘慈悲本心?这,或许比一味铺张,更得娘娘欢心呢?”
她这番话说完,整个慈宁宫正殿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高踞上座的太后和皇帝!
谁也没想到,凌贵妃会在这种场合,提出这样一个……看似“体贴”,实则极为大胆,甚至可以说是打了内务府和皇后脸面的建议!
太后圣寿,按制操办,乃是彰显国体、体现孝道的大事!
凌贵妃此言,虽句句打着“体贴太后”、“节俭仁德”的旗号,但潜台词岂不是在说,以往乃至今日的筹备,都有“奢靡铺张”、不合太后心意之嫌?
而负责统领六宫、操办此次寿典的皇后,又置于何地?
皇后柳云舒脸上的端庄笑容瞬间凝固了,握着凤椅扶手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坚硬的紫檀木中!
她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胸口堵得发慌!
好一个凌楚然!好一个“节俭仁德”!
她竟敢!她竟敢在太后、皇帝和满朝命妇面前,用这种方式来给自己上眼药!
她几乎要忍不住出声呵斥,但残存的理智死死地拉住了她。
不能!绝对不能!
凌楚然的话,站在了“孝道”和“仁德”的制高点上,字字句句都是为了太后“着想”,她若此刻反驳,岂不是显得她这个皇后不支持节俭,不体恤太后?
那她多年来苦心经营的贤德名声将毁于一旦!
她只能强忍着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将所有的屈辱和愤恨死死咽下,脸上硬是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赞赏”笑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贵妃……妹妹此言,甚是有理。体恤母后,崇尚节俭,广积功德,确是好事。本宫……也觉得此法甚好。”
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番话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她能感觉到台下无数道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有惊愕,有玩味,有幸灾乐祸……
尤其是那个沈昭昭,虽然低着头,但她几乎能想象到对方此刻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
楚天齐也有些意外地看了凌楚然一眼,他倒是没想那么多弯弯绕绕,只觉得贵妃虽举动突兀,但这份“孝心”和“仁心”倒是难得。
他看向太后:“母后觉得呢?”
太后深深看了凌楚然一眼,目光又扫过脸色铁青的皇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淡淡的疲惫。
她久居深宫,岂会看不出这其中的刀光剑影?
但她终究只是笑了笑,语气平和:“贵妃有这份心,哀家很是欣慰。节俭是美德,积德是善举。具体事宜,皇帝和皇后看着办便是。”
这话,等于是默许了。
“儿臣(臣妾)遵旨。”
楚天齐和皇后同时应道。
凌楚然心中狂喜,脸上笑容越发灿烂,得意地瞥了皇后一眼,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了回去。
她只觉得浑身上下无比舒畅,仿佛三伏天喝下了一碗冰镇酸梅汤,多年来被皇后用规矩压制的郁气,今日总算出了一大口!
接下来的寿宴,歌舞依旧精彩,觥筹依旧交错,但气氛却变得无比微妙。
皇后强撑着笑容,应付着各方命妇的祝贺,只觉得那笑容僵硬得如同面具,每一刻都是煎熬。
而凌贵妃则成了众人暗中瞩目的焦点,她与慎嫔等人谈笑风生,享受着这种无形中压制了皇后的快感。
沈昭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一片冰凉的平静。
凌贵妃的这把“刀”,果然用得顺手。
皇后此番吃了个哑巴亏,表面还得维持风度,心中只怕已恨毒了贵妃。
而贵妃经此一事,气焰更盛,与皇后的矛盾也将更加尖锐。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而她,只需要静静地等待,等待她们斗得两败俱伤,或者……在适当的时候,再轻轻推上一把。
寿宴终散,众人叩谢离去。
回到凤仪宫的皇后,再也维持不住那端庄的表象,挥手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内,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脸色阴沉得可怕。
“凌楚然……还有那个沈氏……”
她低声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冰冷的杀意,
“你们给本宫等着……”
今日之辱,她记下了。
来日方长,她定会寻到机会,让她们付出代价!
而华阳宫内,凌贵妃则心情愉悦地卸着钗环,对彩珠笑道:“没想到那沈昭昭,倒真有点用处!今日真是痛快!”
彩珠一边为她梳理长发,一边笑着奉承:“是娘娘洪福齐天,那柔美人不过是恰巧说了句有用的话罢了。”
凌楚然哼笑一声,并未反驳。
无论过程如何,结果是让她满意的。
她对沈昭月的观感,确实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夜色渐深,永熙宫恢复了表面的宁静。
然而,这场寿宴风波所激起的暗潮,却在后宫深处汹涌激荡,预示着更加激烈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