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一时寂静无声。
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和苏念棠手下。揉捏面团时。细微的窸窣声。
陆建军站在原地。身形依旧挺拔。但那份在战场上磨砺出的冷硬气场。似乎被这屋里的暖意和灯光。柔和了些许棱角。他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整个屋子。
干净。这是他最直观的感受。一种近乎苛刻的干净。墙壁。炕席。地面。甚至那几张旧桌椅的边边角角。都看不到一丝灰尘或油污。与他记忆中那个到处是污渍、杂物乱堆、弥漫着酸馊气的家。天差地别。
温暖。灶火带来的热度。驱散了严冬的酷寒。空气中。除了柴火味。还隐隐飘荡着一股……食物的香气？不是记忆里寡淡的、甚至带着糊味的粥气。而是一种更复杂、更扎实的香味。混合着面粉、油脂和某种淡淡的甜。这香气。让他空置了许久的胃。不自觉地收缩了一下。
有序。每一样东西。都待在它该在的地方。炕上的被褥叠成整齐的方块。柜子紧闭。扫帚和簸箕立在门后角落。连窗台上晾着的几头蒜。都摆成一条直线。这是一种充满掌控感和生命力的秩序。与军营的整齐划一不同。带着女性持家的细腻痕迹。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炕上那三个小人儿身上。
他们依旧并排站着。像三只受惊的小雀。紧张地望着他。穿着厚实的、浆洗得发白的棉袄棉裤。小脸干净。头发也梳理过。虽然瘦。但脸颊上有了点肉。不再是过去那种吓人的蜡黄和凹陷。尤其是眼神。虽然怯怯的。却清亮。带着孩童应有的光。而不是死气沉沉的恐惧和麻木。
变化。太大了。大到他几乎不敢认。
这真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家？这真是他记忆中的妻子和孩子？
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在他沉寂的心湖底。微微搅动了一下。是惊愕。是困惑。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松动。
苏念棠背对着他。用力揉着面团。仿佛要将所有的紧张和不知所措。都揉进那团柔软的面粉里。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让她如芒在背。后颈的汗毛都要竖起来。
她必须做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路上……走了几天？”她开口。声音尽量放得自然。手下揉面的动作却没停。
“……三天。”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比刚才少了一丝沙哑。多了几分清晰的冷冽。“雪大。不好走。”
又是简短的应答。惜字如金。
“哦。”苏念棠应了一声。不知道该接什么。只好继续揉面。面团在她手下。渐渐变得光滑。有弹性。
又是一阵沉默。
孩子们似乎察觉到大人们之间诡异的气氛。更加不安。明远小声哼唧了一下。往明浩身后缩了缩。
陆建军的目光。再次投向孩子们。他试图从记忆深处。搜寻关于他们的碎片。却发现模糊得可怜。只有原主歇斯底里的叫骂。和孩子们惊恐哭泣的画面。与眼前这三张虽然紧张。却透着健康气息的小脸。完全对不上号。
他犹豫了一下。生硬地。尝试着开口。声音比刚才和苏念棠说话时。似乎放低放缓了些许。带着一种不习惯的。试图接近的笨拙。
“……叫。什么名字？”
孩子们被他突然的问话吓了一跳。更加紧张。明浩下意识地看向母亲。
苏念棠连忙转过身。手上还沾着面粉。对孩子们鼓励地笑了笑：“爸爸问你们话呢。告诉爸爸。你们叫什么名字？多大啦？”
有了母亲的鼓励。最大的明浩。鼓起勇气。小声地。一字一顿地说：“我……叫陆明浩。四岁半。”他指了指旁边的弟弟。“他是明轩。也四岁半。我们是双棒儿。”最后。指了指最小的。“那是明远。两岁。”
陆建军认真地听着。目光依次落在三个孩子脸上。仿佛要将名字和样子对上号。他点了点头。依旧是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那层坚冰。似乎又融化了一点点。
“嗯。”他应了一声。算是知道了。然后。又是一阵无话。
苏念棠心里叹了口气。知道急不来。父子之间的生疏。不是一时半刻能消除的。她转身继续忙活。将揉好的面团盖上湿布醒着。开始准备面条的卤子。
她从屋檐下取下一小块风干的野鸡肉。泡软后撕成细丝。又切了些泡发好的黄花菜和木耳。炝锅。翻炒。加入酱油和盐。兑水煮成一小锅简单的卤汁。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陆建军沉默地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动作麻利。有条不紊。对灶台上的每一样东西都熟悉无比。完全不是过去那个连火都生不好、动不动就摔摔打打的女人。
他移动脚步。走到炕沿边。没有坐下。只是站着。离孩子们近了一些。
孩子们立刻警惕地看着他。
他顿了顿。从军装上衣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硬邦邦的、印着红字的冰糖。这是他在路上。经过一个县城时。顺手买的。
他伸出手。将冰糖递向孩子们。动作依旧有些僵硬。声音低沉：“吃糖。”
冰糖在煤油灯下。折射出晶莹的光泽。对孩子们的诱惑是巨大的。但他们还是不敢上前。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又看看母亲。
苏念棠心里一软。柔声道：“爸爸给的。就拿着吧。要说谢谢。”
得到准许。明轩第一个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飞快地从陆建军摊开的大手里。拿走了一块最小的冰糖。含糊地说了声：“谢……谢。”然后立刻跑回哥哥身边。
有了榜样。明浩也上前拿了一块。声音稍微大了一点：“谢谢爸。”
最小的明远。看着哥哥们都有了。急得直跺脚。但又不敢自己去拿。陆建军见状。弯腰。将一块冰糖。直接放进了小明远伸出来的。小小的。有些脏兮兮的手心里。
明远拿到糖。立刻塞进嘴里。甜味在口腔里化开。他满足地眯起了眼睛。暂时忘记了对这个陌生男人的恐惧。冲陆建军露出了一个无齿的。傻乎乎的笑容。
陆建军看着小儿子那纯粹的笑容。怔了一下。一直紧抿着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出的弧度。
只是一个瞬间。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但苏念棠捕捉到了。
她的心。莫名地。也跟着动了一下。像被羽毛轻轻拂过。
面条很快煮好了。苏念棠捞了四大碗。浇上热气腾腾的卤汁。又滴了几滴香油。香味瞬间充满了整个屋子。
“吃饭吧。”她将碗端到炕桌上。
一家人。第一次。围坐在了一起。
气氛依旧有些尴尬。孩子们埋头哧溜哧溜地吃着面条。不敢抬头。陆建军吃得很快。但动作并不粗鲁。沉默而专注。苏念棠没什么胃口。小口小口地吃着。心思却全在对面那三个沉默的“陌生人”身上。
她注意到。陆建军将自己碗里的几丝野鸡肉。不动声色地。夹到了离他最近的明浩和明轩碗里。
孩子们愣了一下。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默默地把肉吃了。
一个小小的。无声的举动。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饭后。苏念棠收拾碗筷。陆建军起身。拿起扫帚。默不作声地。将孩子们掉在炕上的少许饭粒和面条碎屑。扫干净。
苏念棠看着他的动作。没有阻止。心里却有些异样。他……似乎并不像记忆中那样。对家务和孩子完全不闻不问。
夜色渐深。
该睡觉了。
最大的问题。摆在了面前。
苏念棠看着屋里唯一的一铺炕。和炕上那有限的空间。心跳又开始加速。
陆建军也显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站在地上。看着炕上已经铺好的。分明是两大两小的被褥。沉默了片刻。
“我睡那屋。”他指了指之前苏念棠收拾出来的。那间小屋。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苏念棠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有些说不清的复杂。她点了点头：“被褥都是新拆洗过的。应该不潮了。”
“嗯。”陆建军拿起自己的旅行袋和大衣。“你们早点睡。”
他没有再多说。转身。走向了那间漆黑冰冷的小屋。
苏念棠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却又好像……空了一块。
她哄着孩子们睡下。吹熄了煤油灯。
屋里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雪地的反光。透进来些许微光。
她躺在孩子们身边。听着他们均匀的呼吸声。却毫无睡意。
一墙之隔。
另一个房间里。陆建军躺在冰冷的炕上。身下是干净却单薄的被褥。屋里没有生火。寒冷刺骨。
他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
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边屋里传来的。淡淡的。属于孩子和女人的。温暖的气息。
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孩子们吃面时满足的哧溜声。和小儿子那声模糊的“谢谢爸”。
这个家。这个女人。这些孩子……
一切都和他预想的。完全不同。
黑暗中。他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剧烈而复杂的情绪。疑惑。审视。警惕。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真正意识到的。细微的动摇。
夜。还很长。
而横亘在这个重组家庭之间的坚冰。似乎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被那碗热汤面。那几块冰糖。和那些无声的举动。凿开了第一道。细微的裂缝。
裂缝虽小。却透进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