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深得像一口墨缸。
风在紫禁城外的胡同里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低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拍打在紧闭的门窗上,噼啪作响。
韦小宝坐在他那间被变相软禁的小院正屋里。没点灯。黑暗中,只有他一个人,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嵌在太师椅里。
康熙冰冷的目光,那句“待在府中”,像两把烧红的铁钳,烙在他的记忆里。不是保护,是囚笼。他这只在京城泥潭里扑腾了多年的泥鳅,终于被捞进了玻璃缸,四周都是眼睛,等着看他怎么死。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绝望的霉味。还有恐惧。是他自己的恐惧。像无数条冰冷的细蛇,从脚底板钻进骨头缝里,盘踞在五脏六腑,吐着信子。
完了。这次可能真的完了。
康熙的耐心没了。那把刀,就悬在头顶,绳子已经朽烂,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外面,吴三桂的獠牙,康亲王的怨毒,苏克萨哈的追查,还有无数藏在阴影里的饿狼,都张着嘴,流着口水,等着分食他这块肥肉。
他韦小宝,聪明一世,滑头一辈子,这次怕是要栽了。栽在这座金碧辉煌的鸟笼子里
。
他甚至有点想笑。笑自己。扬州城丽春院出来的小混混,居然能搅动这么大的风云,惹上这么多要命的人物,最后被皇帝老子亲自关起来等死。也算他妈的……不枉此生了?
屁!他一点都不想死!他还有那么多银子没花,那么多女人没疼,那么多地方没去逍遥快活!
可是,怎么破局?康熙派人把这里围得像铁桶一样。苏荃和双儿她们在外面,现在肯定也被人盯死了。联络都难。神龙教那点力量,在皇帝和藩王的巨力面前,跟蚂蚁差不多。
孤立无援。真他妈的是孤立无援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的绝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他感觉浑身发冷,手指尖都是冰凉的。他蜷缩在椅子里,把脸埋进膝盖。
就在这时——
砰!哐当!
院门外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和什么东西被撞倒的巨响!打破了死寂!
韦小宝猛地抬起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竖起耳朵。
“放肆!瞎了你们的狗眼!连本公主也敢拦?!”一个尖利、刁蛮、却带着哭腔的女声,穿透门板传了进来。是建宁!
“公主殿下息怒!皇上有旨,没有手谕,任何人不得入内!奴才……奴才也是奉命行事啊!”是看守侍卫惊慌失措的声音。
“滚开!我就要进去看看小桂子!皇兄要怪罪,本公主一力承担!让开!”
紧接着,是推搡声,呵斥声,还有建宁公主不依不饶的哭闹声。
韦小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刁蛮公主,这时候来添什么乱?!她这么一闹,不是更让康熙疑心吗?
他刚想起身去看看,就听到另一个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声响起,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嘈杂:
“住手。”
是苏荃!
外面瞬间安静了一下。
然后听到苏荃对侍卫说道:“这位军爷,建宁公主忧心韦公公病情,情绪激动,情有可原。我等姐妹几人,亦是听闻韦公公身体不适,特来探视。还请行个方便,通融片刻。若皇上怪罪,自有我等向皇上分说。”
她的语气不卑不亢,既给了侍卫台阶,又点明了“姐妹几人”和“向皇上分说”的分量。
侍卫似乎犹豫了。建宁公主他们可以硬拦,但苏荃这话,软中带硬,而且听意思来的不止一位,都是韦小宝的……家眷?这要是闹起来,他们这些小侍卫也吃罪不起。
短暂的沉默后,侍卫的声音带着妥协:“这……夫人,不是奴才不通融,实在是皇命难违……这样,诸位夫人小姐可进去探望,但……但时间不能长,而且……奴才得在院里守着……”
“有劳了。”苏荃淡淡道。
吱呀——
院门被从外面推开了一道缝。
几道身影,依次闪了进来。为首的是建宁公主,眼睛红红的,头发有些散乱,显然是刚哭闹过。紧接着是苏荃,一身素净的月白裙袄,神色平静,凤眸在黑暗中扫过院子,最后落在正屋门口韦小宝的身上。然后是双儿,穿着青布衣衫,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院子角落。接着是方怡和沐剑屏,姐妹俩手挽着手,脸上带着担忧和坚定。曾柔默默跟在后面,脸色苍白,但眼神清亮。最后进来的是阿珂,依旧是一身白衣,在夜色中像一朵清冷的雪莲,她反手轻轻掩上了院门,目光与韦小宝一触即分,清冷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关切。
七个人。七个女人。
就这样,在这被重兵看守的死地,在这绝望的夜晚,齐聚在这个小小的、冰冷的院子里。
韦小宝僵在门口,看着鱼贯而入的她们,脑子有点懵。她们……怎么都来了?约好的?还是……
院子里,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建宁公主看到方怡、阿珂等人,习惯性地撇了撇嘴,想说什么,但看到韦小宝那副失魂落魄、胡子拉碴的憔悴样子,到了嘴边的酸话又咽了回去,只是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但眼角余光还是忍不住瞟向韦小宝。
方怡和沐剑屏看到建宁,神色也有些复杂,但还是微微颔首示意。曾柔低着头,默默站到角落。阿珂则直接走到窗边,静静地看着外面,仿佛院中的纷扰与她无关。
只有双儿,快步走到韦小宝身边,低声道:“公子,你没事吧?”声音里带着哽咽。
苏荃目光扫过众女,将她们各异的神色尽收眼底,轻轻叹了口气,开口道:“都进屋说吧。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
众人默然,跟着苏荃和韦小宝走进正屋。双儿连忙点亮了桌上的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每个人脸上凝重、担忧、甚至有些惶然的神情。
韦小宝看着这一屋子莺莺燕燕,平时是他最大的乐趣和骄傲,此刻却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和责任。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苏荃关上门,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韦小宝,又缓缓扫过每一个女子,声音清晰而冷静:“情况,大家都知道了。皇上软禁小宝,外面杀机四伏。我们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她顿了顿,凤眸中闪过一丝锐利:“小宝若倒,我等无人可以幸免。康亲王、吴三桂、苏克萨哈,还有那些江湖上的牛鬼蛇神,绝不会放过我们。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这话像一块冰,砸在每个人心上。连最刁蛮的建宁公主,脸色也白了白,下意识地抓住了韦小宝的胳膊。
“苏姐姐,”方怡抬起头,眼中带着决然,“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当然不能。”苏荃语气斩钉截铁,“皇上如今只是软禁,还未下杀手,说明还有转圜余地。外面的人投鼠忌器,也不敢在京城天子脚下明着动手。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她看向韦小宝:“小宝,你现在是众矢之的,一动不如一静。外面的事,交给我们。”
“交给你们?”韦小宝一愣,看着眼前这些女子。苏荃精明干练,双儿忠心耿耿,方怡沐剑屏出身江湖,曾柔外柔内刚,阿珂武功高强,就连建宁,也有她的泼辣和特殊身份。可是……她们毕竟是女人,面对的可是皇帝、藩王、江湖巨擘啊!
“怎么?瞧不起我们女人?”建宁公主第一个不乐意了,扬起下巴,“本公主这就回宫去找皇兄闹!看他敢把小桂子怎么样!”
“公主不可!”苏荃立刻阻止,语气严肃,“皇上正在气头上,您去闹,只会火上浇油。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硬碰硬,是周旋,是争取时间。”
她目光转向众人,开始分派,条理清晰,仿佛早已深思熟虑:
“双儿,阿珂姑娘,”她看向武功最高的两人,“小宝的安危,重中之重。从此刻起,你二人轮流守在这院里,寸步不离。尤其是夜间,需格外警惕。阿珂姑娘剑法精妙,双儿心思缜密,你二人配合,可保小宝无虞。”
双儿立刻点头:“苏姐姐放心!”阿珂也微微颔首,手按在了剑柄上。
“方怡,剑屏,”苏荃看向沐王府姐妹,“你二人心思细腻,且有些江湖经验。联络外界、传递消息之事,需借助神龙教残存渠道,但必须万分小心。你二人负责接应、甄别信息,所有进出消息,需经你二人之手,确保无误、安全。”
方怡和沐剑屏对视一眼,重重颔首:“明白!”
“曾柔姑娘,”苏荃看向安静的王屋派弟子,“你与王屋派残部或有联系。烦请你设法联络他们,不必妄动,只需在京畿外围暗中留意,尤其是通往五台山、云南方向的官道驿站,若有大规模兵马异动或可疑江湖人物聚集,立刻报来。以为预警。”
曾柔轻轻点头:“曾柔尽力而为。”
最后,她看向一脸不忿的建宁公主,语气缓和了些:“公主殿下,您的身份特殊,是柄双刃剑。此刻不宜与皇上正面冲突,但宫内消息至关重要。请您设法,通过可信的宫女太监,留意养心殿、乾清宫的动静,尤其是皇上对小宝的态度,以及……关于吴三桂、康亲王的任何议论文论。但切记,只打听,莫干预,安全第一。”
建宁公主虽然任性,但也知道轻重,嘟着嘴道:“知道啦!本公主自有分寸!”
苏荃分派完毕,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声音沉静却带着一股力量:“诸位姐妹,平日或有龃龉,但如今大难临头,需摒弃前嫌,同心协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等之力虽微,但合力一处,未必不能在这死局中,挣出一线生机!”
众女闻言,神色各异,但眼神都渐渐坚定起来。就连建宁,也收起了刁蛮,紧紧抓住了韦小宝的手。
韦小宝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这些平日里争风吃醋、性情各异的女子,此刻为了他,竟然团结在了一起,心中百感交集,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他韦小宝何德何能?一个扬州妓院里出来的小混混,贪财好色,怕死无能,居然能让这些如花似玉、各有本事的女子,在此绝境下,不离不弃,甚至要为他搏命!
他猛地站起身,对着七位女子,推金山,倒玉柱,深深一揖到地,声音哽咽,却带着从未有过的郑重:
“小宝……何德何能!得诸位娘子如此厚爱!今日之难,皆因我而起,是我连累了大家!我韦小宝在此对天发誓!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定护得大家周全!咱们要活,一起活!要死……也他妈的死在一块儿!黄泉路上,也有个照应!”
这话说得粗俗,却情真意切。众女闻言,无不动容。双儿第一个哭出声来。方怡、沐剑屏眼圈泛红。曾柔别过脸去。连阿珂,清冷的眸子里也闪过一丝水光。建宁公主更是直接扑进他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苏荃看着韦小宝,看着众姐妹,轻轻舒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有欣慰,有决绝,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姐妹同心结。
在这风雨飘摇、杀机四伏的夜晚,在这座被重兵围困的孤院里,七个女人的手,以这样一种方式,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为了一个男人。一个看似一无是处,却让她们无法割舍的男人。
窗外,风声更紧了。像鬼哭,像狼嚎。
但屋子里,那盏昏黄的油灯,却似乎比刚才,亮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