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星,没有月。只有风,在紫禁城高高的宫墙外呼啸,声音凄厉,像无数冤魂在索命。
韦小宝坐在他那间阴冷的小院里。没点灯。黑暗中,只有他一个人,像一尊石像,凝固在太师椅里。
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硬木扶手。嗒。嗒。嗒。声音在死寂中回荡,每一下,都像敲在他自己的心口上。
自从苏克萨哈府回来,他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闭上眼,就是藏书楼密室的黑暗,就是康亲王怨毒的眼神,就是无数双在暗处窥伺的眼睛。
风声鹤唳。这四个字,像四根冰冷的针,扎在他的神经上。
他知道,快了。那柄悬在头顶的刀,就快要落下来了。
果然。
亥时三刻。院门外传来急促而规律的叩门声。不是寻常的动静,是宫里太监特有的、带着趾高气扬和不容置疑的节奏。
来了!
韦小宝浑身一僵,敲击扶手的手指骤然停下。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半旧的深蓝色太监总管袍服,脸上瞬间堆起那种混合着惶恐、恭顺和一丝恰到好处病容的表情。
他打开院门。门外站着两个小太监,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为首的是个面生的年轻太监,尖嘴猴腮,眼神里带着宫里人特有的势利和精明。
“桂公公,”那小太监皮笑肉不笑地躬了躬身,声音尖细,“皇上口谕,宣您即刻养心殿见驾。即刻!”
“即刻”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韦小宝心里“咯噔”一下。这么快?连一夜都等不及了?他脸上却露出受宠若惊又带着几分虚弱的神色,连忙躬身:“有劳公公传旨。臣……臣韦小宝,接旨。这就更衣进宫。”
“皇上等着呢,桂公公快着点吧。”小太监不耐烦地催促道,眼神在他脸上扫了一圈,似乎在观察他的气色。
韦小宝不敢耽搁,回屋象征性地整了整衣冠,便跟着两个小太监,深一脚浅一脚地融入了紫禁城沉沉的夜色中。
宫道漫长而空旷。青石板路面在灯笼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巡逻的侍卫队伍,盔甲鲜明,刀枪闪亮,脚步声在寂静的宫苑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每一队侍卫经过,那凌厉的目光扫过韦小宝,都让他感觉像被刀子刮过一样。
养心殿。东耳房。
这里他来过不止一次。但这一次,感觉完全不同。
殿外静悄悄的,连个站班的侍卫都没有。只有两个像影子一样的老太监,垂手侍立在廊下,眼皮耷拉着,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引路的小太监在殿外停下脚步,低声道:“桂公公,请吧。皇上独自在里面等您。”
独自?
韦小宝的后颈一阵发凉。他定了定神,轻轻推开那扇沉重的、镶嵌着铜钉的殿门。
吱呀——
门轴发出干涩的摩擦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殿内只点了几盏长明灯。光线昏暗,勉强照亮御案后那片区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冰冷的龙涎香气,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重的压力。
康熙皇帝,端坐在御案后。没有批阅奏章,没有看书。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在跳动的灯火下,脸色有些阴郁,眼神深得像两口不见底的寒潭。
他面前御案上,空荡荡的,只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
韦小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撩起袍角,快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奴才韦小宝,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既有对天威的敬畏,也有一丝病人该有的虚弱。
没有回应。
康熙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他。目光仿佛穿透了他,落在虚空中的某个点上。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韦小宝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声音,能感觉到冷汗顺着脊椎沟涔涔而下,浸湿了内衫。金砖的寒意,透过膝盖,直往骨头缝里钻。
他终于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了韦小宝身上。那目光,不再是以往偶尔会流露的、对待“小桂子”时的随意和戏谑,而是纯粹的、冰冷的、属于帝王的审视和威压。像两把刚刚淬过冰的刀子,要将他从里到外剖开。
“韦小宝,”康熙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寂静的大殿里,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你可知罪?”
轰!
像一道惊雷,在韦小宝脑海里炸开!
知罪?!
他终于问出来了!
韦小宝浑身一颤,脸上瞬间血色尽褪,露出惊骇欲绝的表情,以头抢地,声音带着哭腔:“皇上!皇上明鉴!奴才……奴才愚钝,不知……不知身犯何罪?奴才对皇上,对大清,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啊!若有半句虚言,叫奴才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忠心?”康熙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话,“好一个忠心耿耿!”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并不大,但那股无形的帝王之威,却如同实质般轰然压下!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朕让你去五台山,探访行痴大师!”康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你为何迟迟不归?!一个月!整整一个月!音讯全无!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皇上!”韦小宝磕头如捣蒜,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演技逼真至极,“奴才冤枉啊!五台山路途遥远,且……且沿途多有吴三桂那逆贼的爪牙拦截追杀!奴才几次险死还生,身上伤痕累累,才……才好不容易见到行痴大师啊!奴才……奴才一心只想完成皇上交代的差事,不敢有丝毫懈怠啊!”他适时地咳嗽了几声,显得更加虚弱。
“哦?是吗?”康熙冷笑,踱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如电,“那朕问你,归来之后,你又为何深居简出,称病不出,与朕虚与委蛇?你是在怕什么?还是在躲什么?”
韦小宝心脏狂跳,知道重点来了,他泣声道:“皇上明察!奴才……奴才归来后,见京城局势波谲云诡,苏克萨哈王爷府上刚出了事,康亲王又……又遭申饬。奴才人微言轻,又刚办完差回来,生怕……生怕卷入是非,被小人构陷,连累皇上清誉啊!奴才只想静观其变,暗中为皇上查探真相,绝无二心啊!”
“查探真相?”康熙猛地俯身,脸几乎凑到韦小宝面前,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好!那你就给朕说说!苏克萨哈府上经书被盗!康亲王无端遭劾!这京城近日风波不断,哪一桩!哪一件!背后没有你韦小宝的影子?!你真当朕是瞎子?是聋子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韦小宝的心上!康熙果然什么都知道了!至少,是怀疑了!
韦小宝浑身被冷汗湿透,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脑子里却像开了锅的粥,飞速旋转!否认?硬扛?不行!康熙既然这么问,必然是掌握了某些线索!再狡辩,就是找死!
他心一横,决定兵行险着!半真半假,以退为进!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混合着委屈、悲愤和一种被误解的忠臣表情,泪水涟涟:“皇上!皇上既然问起,奴才……奴才也不敢再隐瞒了!是!奴才……奴才是与一些江湖势力有所往来!但奴才绝非结党营私,更非图谋不轨啊!”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悲怆:“奴才之所以如此,都是为了皇上!为了大清江山啊!吴三桂那老贼,狼子野心,勾结江湖败类,磨刀霍霍,其反迹已昭然若揭!奴才……奴才人微言轻,无力对抗那逆贼,只能……只能借助一些江湖力量,暗中查探其阴谋,收集其罪证,以期……以期有朝一日,能为皇上除此国贼啊!”
他再次重重磕头,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至于苏克萨哈王爷和康亲王之事……奴才……奴才实在不知内情!但奴才怀疑……怀疑此事或许也与吴三桂有关!是他故意制造混乱,挑拨离间,欲乱我京城,以便他浑水摸鱼,举兵造反啊!皇上!奴才一片赤诚,可昭日月!若有半句虚言,叫奴才永世不得超生!”
他这番话,七分假,三分真。将水搅浑,把矛盾引向吴三桂,正是他擅长的伎俩。
康熙死死地盯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光芒急剧闪烁,像是在权衡,在判断。他脸上的怒容未消,但那股凌厉的杀气,似乎稍微缓和了一丝。韦小宝的表演,尤其是那声泪俱下的“忠君爱国”,似乎起到了一些作用。
大殿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韦小宝压抑的抽泣声和康熙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康熙缓缓直起身,背对着韦小宝,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他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孤寂,也有些疲惫。
“好。”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下面,却隐藏着更深的寒意,“朕……姑且信你一半。”
韦小宝心中微微一松,但不敢有丝毫大意。
康熙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冰冷而锐利:“行痴大师处,你取得的那件‘重要之物’,现在何处?立刻交出来!”
来了!最要命的问题来了!
电光石火间,韦小宝已有决断!他脸上露出极度为难和惶恐的神色,叩首道:“皇上!那……那物事关重大,行痴大师千叮万嘱,需谨慎处置,绝不可轻易示人,否则恐生不测之祸!奴才……奴才将其藏于一处绝对隐秘之地,非……非到万不得已,不能取出啊!请皇上明鉴!”
他在赌!赌康熙对顺治的复杂感情,赌康熙对“龙脉”之说的忌惮!赌康熙暂时还不会把他逼到绝路!
康熙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像两把锥子,狠狠刺向韦小宝!仿佛要看穿他心底所有的秘密!
韦小宝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抖,但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那道目光,眼神里充满了“忠诚”和“为难”。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
一秒。两秒。三秒。
仿佛过了一百年。
终于,康熙眼中的厉色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捉摸的复杂神色。他缓缓坐回龙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
“至于吴三桂之事,”康熙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朕,自有主张。”
他顿了顿,目光如冰,一字一句地道:“韦小宝,你给朕听好了。”
韦小宝屏住呼吸。
“从今日起,你给朕安分待在住处。没有朕的旨意,不得离京半步!更不得再与任何江湖势力往来!朕会派人‘保护’你。若敢违抗……”
康熙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蕴含的杀机,让韦小宝如坠冰窟!
“臣……”韦小宝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重重叩首,“韦小宝……遵旨!”
他知道,这不是保护,是软禁!是监视!康熙的疑心,已如野草般滋生!君臣之间那最后一丝温情和信任,在此刻,荡然无存!
康熙挥了挥手,像赶走一只苍蝇:“滚吧。”
“嗻!奴才告退!奴才告退!”韦小宝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站起身,低着头,弯着腰,一步步退出了东耳房。直到厚重的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他才感觉重新获得了呼吸的能力。
冷汗,已将他里外的衣衫彻底湿透。夜风一吹,冷得他直打哆嗦。
他抬起头,望向紫禁城墨染般的夜空,长长地、颤抖地吐出一口浊气。
这一关,暂时过了。
但代价是,他失去了自由。成了笼中鸟,瓮中鳖。
康熙疑心起。
那把刀,没有落下,却悬得更近了。
留给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