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客栈房间里,灯已经熄了。只有冰冷的月光,透过窗纸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如同刀痕般的光带。
韦小宝、苏荃、双儿,三个人影,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像三尊凝固的雕像。
空气里,只有极其细微的呼吸声。
康亲王府藏书楼,紫檀多宝格,明黄锦盒,铜锁……这些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三个人的心上。
目标已经锁定。但如何到手?
强攻?那是送死。康亲王府的侍卫不是摆设,藏书楼更是龙潭虎穴。智取?康亲王那老狐狸,经过白天的试探,警惕性已经提到了最高。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打草惊蛇。
时间,不等人。青鸾的影子在逼近,康熙的耐心在消耗。每多耽搁一刻,危险就增加一分。
韦小宝的手指,在黑暗中无意识地捻动着,仿佛在捻着一串无形的佛珠。他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像黑夜里的猫。
突然,他停下了动作。目光转向苏荃。
苏荃也正看着他。月光勾勒出她侧脸清冷的轮廓,那双凤眸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苏姐姐,”韦小宝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一阵风吹过,“藏书楼里的情形,你都记清楚了?”
苏荃微微颔首,声音清冷如冰:“记清了。楼高二层,坐北朝南。一楼书架林立,多为经史子集。二楼东侧靠窗为佛经区,西侧拐角,紫檀多宝格,锦盒在顶格,铜锁是九宫八卦暗锁,锁孔极小。”
她的记性,好得可怕。只是白天随韦小宝进去匆匆一瞥,便将里面的布局、甚至锁具的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
韦小宝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守卫呢?”
“楼外明哨两处,楼门两人,应是王府精锐。楼内情况不明,但按常理,此类重地,必有暗卡。”苏荃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康亲王心思缜密,经书又是如此要紧之物,暗中的守卫,只怕比明处的更厉害。”
“也就是说,想悄无声息地进去,打开锁,换出经书,再出来,难如登天。”韦小宝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
“难。”苏荃只回了一个字。
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双儿握紧了拳头,连呼吸都屏住了。
良久,韦小宝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难,也得做!苏姐姐,你的轻功,比起当年在神龙岛时,如何?”
苏荃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虽不及当年巅峰,但应付这等守卫,尚可。”
“好!”韦小宝猛地一拍大腿,声音依旧压得很低,“那就赌一把!明的不行,就来暗的!趁他病,要他命!康亲王今天被建宁那丫头闹了一场,心神难免松懈,王府守卫换岗也就在今夜子时前后,这是最好的机会!”
他看向苏荃,眼神灼灼:“苏姐姐,这次,要靠你了。我和双儿在外面接应。你进去,找到那个盒子,用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散发着淡淡油脂味的鹿皮小包,递给苏荃,“……这是我从江湖上弄来的‘万能钥’,对付各种精巧暗锁有些奇效。你试试。如果打不开,或者情况不对,立刻退出来,绝不恋战!东西再要紧,也没命要紧!”
苏荃接过那小包,指尖感受到金属的冰凉。她没有说话,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双儿,”韦小宝又看向门边的影子,“你负责盯着王府外围,尤其是靠近城墙的狗洞和排水暗渠,那是万一出事,唯一的退路。发现任何异常,用这个报警。”他递给双儿一枚小小的、看似普通的铜钱,但边缘却打磨得异常锋利,可以发出尖锐的哨音。
双儿接过铜钱,紧紧攥在手心,用力点头。
计划已定。剩下的,就是等待。等待夜色最深,守卫最疲惫的时刻。
子时,快到了。
远处的梆子声,幽幽传来,敲了四下。
天地间,万籁俱寂。连狗吠声都听不到了。
韦小宝推开后窗,一股冰冷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窗外,是客栈后院堆放杂物的角落,漆黑一片。
苏荃站起身。她换上了一身紧身的黑色夜行衣,布料柔软,吸光,像第二层皮肤。长发用黑巾紧紧包住,脸上也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她将那个鹿皮小包和几样小巧的工具贴身藏好,对韦小宝和双儿点了点头。
没有告别,没有叮嘱。江湖人的行动,往往就是这样。
她像一缕轻烟,悄无声息地滑出窗口,融入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院墙之外。
韦小宝和双儿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紧张。双儿随后跟了出去,韦小宝轻轻合上窗户,房间里再次陷入黑暗和死寂。等待,是最煎熬的。
康亲王府,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
高墙,深院,巡逻侍卫灯笼的光晕,在夜色中划出孤寂的轨迹。
苏荃像一只真正的狸猫,贴着墙根的阴影,快速移动。她的轻功极高,落地无声,气息收敛得几乎不存在。白天韦小宝和建宁公主的“参观”,让她对王府外围的布局有了大致的了解。她避开正门和主要的巡逻路线,绕到王府西北角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
这里靠近马厩和杂役房,守卫相对松懈。墙头很高,但她早有准备。指尖扣住砖缝,足尖在湿滑的墙壁上轻轻一点,身形如同没有重量般向上飘起,悄无声息地伏在墙头。
院内,一片寂静。只有远处传来更夫单调的梆子声。
她看准时机,像一片落叶般飘下墙头,落地时顺势一滚,消去所有声音,隐入一座假山的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没有一丝慌乱。
根据记忆中的路线,她借着亭台楼阁、树木花丛的掩护,向着后院藏书楼的方向潜行。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任何细微的动静。
越靠近藏书楼,守卫越森严。明处的侍卫提着灯笼,按固定的路线巡逻。暗处,她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呼吸声,那是潜伏的暗哨。
她像一道鬼影,在光影交错间穿梭。时而匍匐在地,时而如壁虎游墙,时而又像一阵风掠过屋檐。她的动作流畅而诡异,将神龙教嫡传的轻功和潜行术发挥到了极致。
终于,那栋独立的二层小楼,出现在视线中。楼前的小院,寂静无声。但苏荃能感觉到,那寂静之下,隐藏着致命的杀机。
楼门口,果然站着两名抱刀而立的侍卫,像两尊石雕。他们的眼神,在黑暗中闪着精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不能从正门进。
苏荃绕到小楼的侧后方。这里有一排高大的梧桐树,枝叶繁茂,靠近二楼的窗户。她看准时机,身形一纵,如同灵猿般攀上树干,隐藏在浓密的枝叶中。
二楼的窗户紧闭着,里面一片漆黑。她耐心地等待着。计算着楼下侍卫巡逻交替的间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气仿佛凝固了。
终于,楼下的侍卫完成了一次交接,视线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就是现在!
苏荃足尖在树枝上轻轻一点,身形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出,直扑二楼一扇虚掩着透气的气窗!她的动作快如闪电,在空中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指尖扣住窗沿,身体悬空。她屏住呼吸,仔细倾听。楼内,死一般的寂静。
她像泥鳅一样,从狭窄的气窗滑了进去,落地无声。
藏书楼内,比外面更加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淡淡的墨香和樟脑味,弥漫在空气中。她的眼睛迅速适应了黑暗,凭借着过人的记忆和直觉,向二楼西侧拐角摸去。
脚步轻得像猫。每一步都踩在实处,避免碰到任何东西。
紫檀多宝格,就在眼前。在极致的黑暗中,隐约能看到它模糊的轮廓。
顶格。那个明黄色的锦盒,静静地放在那里,像黑暗中一只沉睡的眼睛。
苏荃的心跳,微微加速。她靠近多宝格,没有立刻动手。而是伏低身体,像一块石头般静止不动,用全身的感官去探查周围的动静。
没有呼吸声。没有心跳声。似乎……没有暗哨?
这反而让她更加警惕。康亲王如此重视此物,会不在楼内设防?
她不敢大意。缓缓起身,靠近那个锦盒。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紫檀木和光滑的绸缎。铜锁,冰凉刺骨。
她取出那个鹿皮小包,打开,里面是几根形状奇特的纤细钢条和一个小巧的勾针。这就是韦小宝弄来的“万能钥”。她将耳朵贴近锁孔,手指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开始小心翼翼地拨弄。
时间,仿佛变得极其缓慢。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锁芯内部极其复杂,钢条探入,能感觉到细微的机括震动。苏荃全神贯注,凭借着手感,一点点地试探着。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窗外,远远传来一声模糊的猫头鹰叫声。
苏荃的手指,猛地一顿!成功了!锁芯内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
铜锁,开了!
她强压住心中的激动,轻轻取下锁,掀开锦盒的盖子。
盒内,铺着明黄色的软缎。软缎上,静静地躺着一本书。深红色的绸缎封面,在黑暗中,也仿佛透着一股沉郁的光泽。
正是《四十二章经》!正红旗的!
苏荃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从怀中掏出另一本几乎一模一样的经书——这是她根据韦小宝的描述,根据之前的两本经书,赶制出来的仿品,封面、大小、厚度,甚至重量,都力求一致。她迅速将真经书取出,放入怀中贴肉藏好,再将仿品放入锦盒,盖好盖子,重新锁上铜锁。
一切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不过几个呼吸之间。
苏荃不敢停留,立刻按原路返回,从气窗滑出,如同暗夜中的蝙蝠,悄无声息地融入梧桐树的阴影中,然后迅速下树,借着夜色掩护,向着来时的方向潜去。
来得快,去得也快。像一阵风,吹过无痕。
客栈房间里,韦小宝度秒如年。
忽然,后窗传来极轻微的“嗒”的一声。
韦小宝警觉。
窗户被轻轻推开,一道黑影如同狸猫般滑了进来,落地无声。
是苏荃!
她扯下蒙面黑布,露出略显苍白但依旧平静的脸。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但眼神明亮。
“拿到了。”她只说了三个字,从怀中取出那本深红色封面的经书,递给韦小宝。
韦小宝接过经书,入手微沉,带着苏荃的体温。他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着那深红色的绸缎封面,心脏“咚咚”狂跳!
第三本!正红旗的《四十二章经》!到手了!
他没有丝毫耽搁,立刻将经书交给苏荃。苏荃再次取出她那套精巧的工具,在油灯被重新点亮的微弱光线下,熟练地拆开经书封面的特殊缝线。
很快,第三块薄如蝉翼、边缘参差不齐的淡黄色羊皮碎片,被取了出来!
三块碎片,并排放在铺着白缎的桌上。
在昏黄的光线下,它们散发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上面的线条扭曲盘绕,拼合在一起,部分区域已经能看出模糊的轮廓,像山脉,像河流,但大部分依旧残缺不全,难以辨认。
在王府外面放哨的双儿在此时,也赶了回来。成功的喜悦,像暖流般涌过三人的心头。但这喜悦,很快就被更大的压力和紧迫感所取代。
三本了。还差五本。
前面的路,更险,更陡。
但今夜,他们赢了漂亮的一仗。
韦小宝看着那三块羊皮碎片,眼中闪烁着混合着贪婪、警惕和一丝疯狂的光芒。
游戏,越来越刺激了。
康亲王,等你发现经书被调包的时候,脸色一定会很好看吧?当然你可能永远也发现不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夜,还很长。窗外的黑暗,浓得化不开。但黎明,总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