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副省长拿起材料，一份份翻看。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当看到《专业化商业公司设想》时，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韩浩，你这个设想……步子太大了。”他放下材料，神色严肃，“服装公司、五金公司、电器公司、农机公司、特产公司——你这是要重建一套商业体系啊。”
“郭省长，我不是要重建，是要补充。”我解释说，“现在的商业体系是综合性的，大而全但不专不精。群众有很多需求得不到满足，很多好产品卖不出去。专业化的公司，可以更精准地服务市场。”
“道理是这个道理。”郭副省长靠在椅背上，“但你要知道，现在是什么年代？计划经济是根本。你搞这么多专业公司，会不会冲击现有的供销体系？会不会被批评为‘资本主义经营方式’？”
“所以我才写‘试点’。”我说，“先选一两个领域试点，成功了再推广。而且这些公司可以是国营的，坚持公有制主体。”
郭副省长沉吟着。
“韩浩，我知道你有想法，有干劲。但有些事情，急不得。”他语重心长地说，“你现在同时推进平遥牛肉和星火拖拉机两个项目，已经树大招风了。我听说，省里有些同志对你有意见，说你‘不务正业’‘好高骛远’。”
我心里一紧：“郭省长，我……”
“你别急，听我说完。”郭副省长摆摆手，“有意见是正常的，改革就是会触动一些人的利益。但你要学会策略——饭要一口一口吃，仗要一个一个打。”
他指着三份材料：“这三份东西，你今天只能给卫省长看两份——平遥牛肉和星火拖拉机。专业化商业公司的设想，先收起来，等时机成熟了再提。”
“可是……”
“没有可是。”郭副省长语气坚决，“卫省长今天找你，很可能就是要讨论平遥牛肉和拖拉机的事。你如果一次性抛出三个大计划，会让领导觉得你冒进、不踏实。先把眼前的两件事办好，做出成绩，有了信誉，以后再提新想法，阻力会小很多。”
我看着郭副省长，心里涌起感激。
他是真的在为我着想。
“我明白了，谢谢郭省长指点。”
“还有，”郭副省长接着说，“见卫省长时，不要光讲规划，要讲困难，讲需求。领导最关心的是：你要什么，你能给什么，风险在哪里，需要他帮你解决什么。”
“记住三点：第一，数据要扎实；第二，诉求要具体；第三，姿态要谦虚。你是求支持的，不是来下命令的。”
“是，我记住了。”
郭副省长看看表：“快五点了，去吧。记住我的话——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卫省长的办公室在省委大院一号楼二层。
我准时到达时，秘书小陈已经在门口等我。
“韩浩同志，请进，省长在等你。”
推门进去，卫省长正在接电话。他示意我坐下，继续对着话筒说：“……对，就是这个意思。明天上午九点开省委工作扩大会议，你通知相关部门负责人都参加。好，就这样。”
挂了电话，卫省长转向我。
“韩浩，你的两份报告我都看了。”他开门见山，“平遥牛肉的方案，思路清晰，数据扎实，可操作性很强。星火拖拉机的规划，野心很大，但风险也大。”
我坐直身体，认真听着。
“今天找你来，是想听听你的具体想法。”卫省长说，“尤其是星火拖拉机——如果省里全力支持，你能做到什么程度？需要多长时间？风险和困难在哪里？”
我把郭副省长的三点建议记在心里。
“省长，关于星火拖拉机，我向您汇报几个关键数字。”
我从文件袋里拿出准备好的表格。
“第一，产能问题。目前月产二百台，主要卡在四个环节：发动机缺80台，齿轮缺120套，液压件缺150件，熟练工缺300人。如果这四个瓶颈解决，月产能可以达到五百台。”
“第二，成本问题。目前每台拖拉机的成本是3800元，售价4500元，毛利700元。但如果产量上升到月产一千台，成本可以降到3300元，毛利1200元。产量越大，成本越低。”
“第三，市场问题。我们调研了全省94个县，平均每个县有200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至少需要一台拖拉机。全省总需求约台，而目前全省拖拉机保有量不到3000台，缺口一万五千台。”
“第四，社会效益。一台拖拉机可以替代20头牛、30个劳动力，耕田效率提高五倍。如果全省增加一万五千台拖拉机，相当于解放45万劳动力，这些劳动力可以投入到副业、手工业、社队企业中，创造额外价值。”
卫省长一边听一边记录。
“你提的配套企业搬迁，具体怎么操作？”他问。
“省长，我建议采取‘搬迁与新建结合’的方式。”我说，“对于省属的零部件企业，比如太原齿轮厂、榆次液压件厂，可以动员他们整体搬迁或设立分厂到星火工业园，土地、厂房由我们提供，人员待遇不变。”
“对于技术难度不高的标准件，可以在工业园内新建集体所有制工厂，由星火厂提供技术指导，地方组织劳动力。”
“这样既保证了核心零部件的供应，又带动了地方就业。”
卫省长点点头：“钢材指标呢？你要从月均300吨提到1000吨，太钢那边压力很大。”
“省长，我知道全省钢材都紧张。但拖拉机是支农产品，关系到粮食生产。而且我们计算过，如果星火厂达到年产一万五千台，需要钢材约吨，只占太钢年产量的2%。但这吨钢材造出的拖拉机，可以提高全省粮食产量至少10%——投入产出比是很高的。”
卫省长沉默了片刻。
“韩浩，你的账算得很清楚。”他缓缓说，“但我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这样吧，明天上午省委开工作扩大会议，专门讨论你的两个方案。你列席参加，回答委员们的提问。”
我心里一紧，但面上保持镇定：“好的，省长。”
“记住，”卫省长看着我说，“会上会有不同意见，甚至会有尖锐批评。你要做好准备，用事实和数据说话，不要空谈理想。”
“我明白。”
第二天上午九点，省委会议室。
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坐了二十多人——省委常委、副省长、相关厅局负责人。我作为汇报人，坐在末位。
会议开始，卫省长首先讲话。
“今天召开省委工作扩大会议，主要讨论两个议题：第一，平遥牛肉产业试点方案；第二，星火拖拉机厂扩产规划。这两个方案都是韩浩同志提出的，我们先请韩浩同志做个简要汇报。”
我站起来，走到发言席。
深呼吸，开始汇报。
二十分钟，我把两个方案的核心内容、数据支撑、预期效益讲了一遍。
讲完后，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同志们，有什么看法？”卫省长问。
第一个发言的是省计委李副主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同志。
“我先说平遥牛肉。”他推了推眼镜，“这个方案本身不错，用调研数据支撑决策，用媒体报道造势，用茶煮匠渠道销售——思路很新。但我有个问题：这么多资源投到一个县的牛肉产业上，值得吗？全省一百多个县，每个县都有特产，如果都照这个模式，省里管得过来吗？”
我回答：“李主任，平遥牛肉是试点，不是终点。我们希望通过这个试点，摸索出一套‘地方特产产业化’的标准流程。成功了，可以推广到老陈醋、汾酒、小米等其他特产。而且这个模式的核心是‘市场导向、群众参与’，不需要省里大包大揽。”
“那资金呢？”省财政厅王厅长问，“你报告中提到需要省里协调五十万启动资金。现在财政这么紧，为什么要拿这么多钱投给一个县的牛肉？”
“王厅长，这五十万不是拨款，是低息贷款。”我解释，“而且我们有详细的还款计划——三年还清，年息3%。更重要的是，这五十万投入，预计可以带动平遥县养牛规模扩大五倍，农民增收三十万，县食品厂产值增长十倍，税收增加五万——投入产出比是1:10以上。”
“说得轻巧。”省商业厅张厅长摇头，“市场是变化的，你今天调研大家说愿意买，明天可能就不买了。万一牛肉卖不出去，贷款怎么还？农民养的牛怎么办？”
“张厅长，这就是我们设计‘品牌分层’和‘渠道网络’的原因。”我耐心解释，“高端品牌瞄准礼品市场，中端品牌面向大众消费，低端品牌做旅游零食。茶煮匠四百多个销售点，省日报连续一个月报道，加上群众口碑——多重保障降低风险。”
接下来轮到星火拖拉机方案。
反对声更强烈了。
省机械局刘局长第一个开炮：“韩浩同志，你的规划太激进了！年产一万五千台？你知道现在全国拖拉机年产量是多少吗？不到十万台！你一个厂就要占全国的15%？可能吗？”
“刘局长，正是因为全国产量低，山西才要抓住机遇。”我回应，“农业机械化是大势所趋，现在不布局，等别人布局好了，我们就没机会了。山西有太钢的钢材，有煤矿的能源，有机械制造的基础，完全有条件建成一个拖拉机生产基地。”
“那配套企业搬迁呢？”太原市副市长皱眉，“你让齿轮厂、液压件厂搬到你的工业园，太原市怎么办？这些厂是市里的骨干企业，税收大户，搬走了市里的工业产值怎么办？”
“市长，不是整体搬迁，是设立分厂。”我说，“总厂还在太原，分厂在工业园。税收可以分成，就业可以增加。而且分厂靠近主机厂，物流成本降低，生产效率提高，对总厂也是好事。”
“你说得轻松！”副市长摇头，“企业搬迁涉及几百户职工家庭，住房、学校、医疗、交通——多少实际问题要解决？你这一个规划，我们要忙半年！”
会议室里争论越来越激烈。
有人支持，认为这是改革创新的尝试；有人反对，觉得风险太大、不切实际；有人观望，想看看领导的态度。
我看着这场面，手心出汗。
郭副省长一直没说话，这时他轻轻咳嗽一声。
会议室安静下来。
“我说几句。”郭副省长开口，声音平稳，“刚才同志们提了很多问题，有些确实存在。但我想请大家思考几个更根本的问题。”
他环视全场：“第一，我们现在最缺什么？缺粮食，缺副食品，缺工业品。平遥牛肉如果能成功，可以改善群众生活；拖拉机如果能增产，可以提高粮食产量——这都是实实在在的民生。”
“第二，改革要不要冒风险？任何新事物都有风险，但如果因为有风险就不敢尝试，我们永远只能原地踏步。山西作为老工业基地，需要一些突破性的尝试。”
“第三，资源该怎么配置？是平均分配，撒胡椒面？还是集中力量，办几件大事？我倾向于后者——把有限的资源投到最有潜力的项目上，做出样板，带动全局。”
郭副省长的话，让会议室的气氛发生了变化。
卫省长这时说话了：“同志们，争论是好事，说明大家都认真思考了。这样吧，我们投票表决。同意试点平遥牛肉方案的请举手。”
我屏住呼吸。
一只，两只，三只……十一只。
超过半数。
“同意支持星火拖拉机扩产规划的请举手。”
这次更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