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上午十点打来的。
“韩浩同志吗？我是省政府办公厅小李。卫省长今天下午要到星火工业园视察，请你做好接待准备。”话筒里的声音年轻但沉稳。
“卫省长要来？”我心中一凛，“几点？”
“下午两点半出发，三点左右到。视察时间约一小时，主要是看看星火拖拉机厂的生产情况，听听你们的汇报。”
“好的，我们一定准备好。”
放下电话，我立刻打电话给刘永好厂长。
“卫省长下午来视察，这是大事。我们要把真实情况汇报清楚，但也要把我们的规划和困难说明白。”
刘永好挠了挠头：“韩组长，说实话，现在的生产情况……不太好看。上个月只出了二百台拖拉机，距离年初定的月产五百台目标，差了一大截。”
“原因呢？”
“太多了。”王大山掰着手指数，“第一，关键零部件供应不上——发动机的曲轴、变速箱的齿轮、液压系统的密封件，都得从外地调货，经常断供。第二，工人技能跟不上，新招的工人培训要时间，老师傅不够用。第三，生产线还在优化调整，效率上不去。第四，钢材指标不够，太钢那边给我们的配额只够生产三百台……”
赵经理补充：“还有资金问题。现在全靠茶煮匠的利润在支撑，但茶煮匠一个月也就四十多万利润，拖拉机厂这边光原材料采购一个月就要三十多万，缺口不小。”
我听着，眉头紧锁。
这些问题，我都清楚。但今天卫省长来视察，是个机会——一个把困难转化为资源的机会。
“刘厂长，你把具体的数据整理出来，做成表格。”我说，“哪类零部件缺多少，哪些工序卡脖子，需要多少技术工人，太钢的指标缺口有多大——都要有具体数字。”
“你在准备一份星火工业园的资金流水表，把收支情况、缺口额度算清楚。”
“我……”我顿了顿，“我要写一份《星火工业园建设指南与五年规划》。”
“现在写？”刘永好看了看手上的表，“离视察只剩四个小时了！”
“来得及。”我转身走向办公室，“你们去准备数据，我来写规划。”
坐到书桌前，我铺开稿纸。
这份规划，我其实已经思考了很久。今天只是把它系统化地写出来。
标题：《星火工业园建设指南与五年发展规划（1965-1970）》
第一部分：现状与困境
我客观地列出了当前面临的六大瓶颈：
1. 零部件供应链脆弱
2. 技术工人严重短缺
3. 生产线效率低下
4. 原材料指标不足
5. 资金链紧张
6. 市场开拓能力有限
每个瓶颈都配有具体数据和案例支撑。
第二部分：解决方案——产业协同发展模式
这是我规划的核心。我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构想：将星火工业园从单一的拖拉机生产厂，升级为“以主机厂为核心，零部件配套企业为支撑，技术培训体系为保障，销售服务网络为延伸”的产业集群。
具体措施：
1. 建立零部件产业区：在工业园内划出五百亩土地，引进或新建发动机厂、齿轮厂、液压件厂、标准件厂等配套企业。这些企业可以是国营的，也可以是集体的，甚至可以是“厂办大集体”——由星火厂出资、出技术，地方出人、出地。
2. 建设星火技术学校：依托现有的“基业长青人才工程”，升级为正规的技术学校，开设机械加工、焊接、装配、维修等专业，学制半年到一年，毕业后直接进入工业园工作。
3. 优化生产流程：引进“流水线作业法”，将拖拉机分解为三十六个总成，每个总成设立专门的生产线，实行标准化作业。
4. 拓展融资渠道：提出“产融结合”思路——允许农民以“预付款”形式订购拖拉机，缓解资金压力；与省人民银行协商，争取“农机专项贷款”。
5. 构建销售服务体系：在全省各县建立“星火农机合作社”，负责销售、租赁、维修、培训，形成覆盖全省的网络。
第三部分：五年发展目标
· 产量目标：1965年实现年产5000台，1966年台，1967年台，1970年达到台，实现“县县有合作社，社社有拖拉机”。
· 就业目标：直接创造就业岗位8000个，带动上下游就业个。
· 经济效益：五年累计产值突破5亿元，利税1亿元。
· 社会效益：提高全省农业机械化率30%，粮食增产15%-20%，解放农村劳动力50万人。
第四部分：所需支持
这是最关键的部分。我列出了希望省里提供的六项支持：
1. 政策支持：允许星火工业园进行“产业协同发展”试点，在土地、用工、管理等方面给予特殊政策。
2. 配套企业落户：协调省内相关零部件企业搬迁或分厂入驻工业园，省属企业优先。
3. 钢材指标：将太钢给星火厂的钢材指标从目前的月均300吨提高到1000吨。
4. 技术人才：从全省机械系统抽调100名技术骨干支援星火厂。
5. 资金扶持：提供500万元低息贷款，用于生产线改造和配套园区建设。
6. 市场保障：将星火拖拉机列入“全省支农产品”名录，享受优先采购和补贴。
写完最后一个字，时钟指向下午一点半。
我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把十二页手稿装订好。
这份规划很宏大，甚至有些“狮子大开口”。但我知道，在领导视察时，与其小心翼翼只讲成绩，不如坦诚相告展示蓝图——只要你展示的蓝图足够诱人，足够可行，领导就愿意给你资源。
下午两点五十分，三辆吉普车驶入星火工业园。
卫省长从第二辆车上下来。他五十多岁，身材不高，但腰板挺直，穿一身半旧的灰色中山装，戴黑框眼镜，看起来更像一位学者而不是封疆大吏。
“卫省长，欢迎您莅临指导！”我迎上去握手。
“韩浩同志，又见面了。”卫省长的手很有力，“上次见你是在省里开会，你讲平遥牛肉头头是道。今天来看看你的拖拉机厂。”
“请省长多批评指正。”
视察从总装车间开始。生产线上一字排开二十台正在组装的拖拉机，工人们埋头工作。但细看就能发现问题——有的工位堆满了零件，有的工位却空着等待；有的工人动作熟练，有的明显生疏。
卫省长看得很仔细，不时停下来问问题。
“这台拖拉机的发动机是哪里产的？”
“发动机分厂生产的，但钢材供应不稳定，这个月只生产了一百台。”
“这些齿轮精度怎么样？”
“精度达标，但热处理工艺不过关，寿命只有设计要求的一半。”
“工人培训了多久？”
“大部分是一个月到三个月，但机械装配需要经验积累，现在熟练工只有一百多人，缺口三百。”
王大山在旁边汇报，额头冒汗。
卫省长没说话，只是点头。
走到车间尽头，看到墙上挂着的生产进度表——红色的箭头远远落后于蓝色计划线。
“产能上不去，主要原因是什么？”卫省长问。
我接过话：“省长，原因是系统性的。我把问题整理了一份材料，还有我们的解决方案。”
我把《星火工业园建设指南》递过去。
卫省长接过，没有马上看，而是说：“去会议室吧，坐下说。”
会议室里，卫省长花了二十分钟看完我的规划。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翻动纸张的声音。
看完后，卫省长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韩浩，你的这份规划，野心很大啊。”他缓缓说，“年产三万台拖拉机，带动五万人就业，产值五个亿——你知道现在全省的工业总产值是多少吗？”
“去年是二十八亿。”我回答。
“对，二十八亿。你一个厂就要做到五个亿，相当于全省的六分之一。”卫省长看着我，“你觉得可能吗？”
“省长，我觉得有可能，但需要条件。”我诚恳地说，“如果零部件供应稳定，如果工人技能达标，如果生产线优化到位，如果市场充分打开——三万台的产能是设计上限，我们可以分步骤实现。”
“你提的这六项支持，每一条都不容易。”卫省长说，“配套企业搬迁涉及地方利益，钢材指标全省都紧，技术人才哪个厂都需要，五百万贷款更是天文数字。”
“我知道很难。”我说，“但如果只是按部就班，星火厂可能永远只能小打小闹。山西需要一个大一点的机械制造企业，农业需要更多的拖拉机。这是瓶颈，也是机遇。”
卫省长沉默了片刻。
“这样吧，”他说，“你这份规划，我带回省里研究。但在此之前，我要问你两个问题。”
“您请讲。”
“第一，如果省里把配套企业迁过来，把钢材指标给你，把人才调给你——你能保证三年内达到年产一万五千台吗？”
我深吸一口气：“能。我有详细的生产爬坡计划，附在规划后面。”
“第二，这么多拖拉机生产出来，卖给谁？农民买得起吗？”
这个问题我早有准备。
“省长，这就是我要汇报的第二个计划——星火农机合作社。”
我从文件袋里拿出另一份材料。
“我们计划在全省每个县建立一个农机合作社，直属星火拖拉机厂管理。合作社承担三大功能：销售、租赁、维修。”
“销售方面，我们提供三种支付方式：一次性付清、分期付款、以物换物。分期付款可以分三年，首付30%；以物换物可以用粮食、棉花、油料等农产品抵扣。”
“租赁方面，生产队可以按季节租赁拖拉机，租金可以用工分折算，或者用收获后的一部分粮食支付。”
“维修方面，所有维修人员都由星火技术学校统一培训，持证上岗。同时，‘基业长青人才工程’淘汰的人员，经过实战考核优秀的，可以留用为维修工或销售员，不合格的劝返。”
卫省长认真地听着，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
“你这个合作社的构想，很有新意。”他说，“但实际操作会很复杂。分期付款的坏账风险怎么控制？以物换物的定价怎么定？租赁的拖拉机损坏了谁负责？”
“这些我们都设计了细则。”我翻开材料，“比如分期付款，需要生产队集体担保，公社盖章；以物换物按国家收购价折算；租赁合同明确责任划分……”
卫省长点点头，但没有马上表态。
视察在下午四点半结束。送走卫省长一行，我刚回到办公室，电话又响了。
“韩浩同志吗？我是卫省长秘书小陈。省长让你下午五点到省委办公室，有事找你。”
“好的，我准时到。”
放下电话，我看了看表——四点四十。
还有一个小时二十分钟。
我整理了一下文件，突然想起什么，又拿起电话。
“请接郭副省长办公室。”
电话响了三声，接通了。
“喂，哪位？”
“郭省长，我是韩浩。”
“韩浩啊！”郭副省长的声音带着笑意，“听说卫省长刚去你那儿视察了？怎么样？”
“视察完了，卫省长让我五点到省委找他。郭省长，我有些想法想先向您汇报一下，不知您现在方便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你现在过来吧，我在办公室。”
“谢谢郭省长！”
挂了电话，我抓起文件袋就往外跑。
郭副省长的办公室在三楼。我敲门进去时，他正在批文件。
“坐。”郭副省长指了指沙发，摘下老花镜，“说吧，什么事这么急？”
我把三份材料摊在茶几上——《平遥牛肉调研报告与实施方案》《星火工业园建设指南》《专业化商业公司设想》。
“郭省长，卫省长让我五点去见他。去见省长前，我想请您帮我看看这些材料，提提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