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丁陌回到领事馆。
他先去武藤课长办公室汇报了上午的工作,然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桌上堆着待处理的文件,他一份份看,该签字的签字,该归档的归档。
这些文书工作枯燥,但很重要。领事馆的每一个文件流转,都会留下痕迹。而痕迹,就是情报。
处理完文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丁陌看了眼窗外,天色又阴沉了些,像是真的要下雪。
他起身,去了趟电讯室。
电讯室在二楼最里面,门总是关着。丁陌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声音:“请进。”
推门进去,电讯室里只有一个人——山田技师。山田三十多岁,戴副眼镜,瘦瘦的,正在摆弄一台收音机。见丁陌进来,他赶紧站起来:“竹下先生。”
“没事,你忙你的。”丁陌摆摆手,“我来问问,昨天让你修的那台打字机,修好了吗?”
“修好了,修好了。”山田从墙角搬出个纸箱,“在这里。我换了两个零件,现在打字顺畅多了。”
丁陌接过纸箱,看似随意地问:“山田桑,最近电讯室忙吗?”
“还好。”山田推了推眼镜,“就是监听任务多了些。特高课那边要求增加对几个频段的监控,说是可能有地下电台活动。”
“地下电台……”丁陌沉吟道,“抓到过吗?”
“抓过几次,但都是小角色。”山田压低声音,“真正的老手,反侦察意识强,很难抓到。不过……”他犹豫了一下,“昨天监听到一段可疑信号,位置大概在闸北一带。已经报上去了,特高课应该会去查。”
闸北。
丁陌心里一动。吴老板的一个交接点就在闸北,虽然不在同一个区域,但离得不远。得提醒他们小心。
“辛苦了。”丁陌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山田,“天冷,提提神。”
山田接过烟,连声道谢。丁陌没再多说,抱着纸箱出去了。
回到办公室,他关上门,把纸箱放在桌上。打字机确实修好了,但他来找山田的真正目的,是打听监听情况。现在知道了,闸北有风险,得尽快通知。
他坐到桌前,摊开一张上海地图,用铅笔在上面做标记。闸北区画了个圈,旁边写上“注意监听”。然后又画了几个箭头,代表可能的运输路线。
正画着,敲门声又响了。
“请进。”
进来的是安井。他手里拿着个信封:“竹下先生,刚才陆军省联络处派人送来的,说是高桥中佐给您的回信。”
丁陌接过信封,撕开。里面是张便笺,字迹潦草,大意是军需物资调配方案已收到,会尽快研究,另外约丁陌明天中午在虹口料理店吃饭,说是“有事商量”。
有事商量?
丁陌把便笺折好,放进抽屉。高桥主动约他,这倒是意外之喜。正好,他也有事要跟高桥“商量”。
“安井桑,”丁陌抬头,“明天中午,送我去虹口料理店。”
“是。”
安井出去了。丁陌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高桥约他,无非两种可能:一是探口风,想知道特高课到底查到了什么;二是想拉拢,或者找帮手。
不管是哪种,对丁陌来说都是机会。
他可以“不经意”地透露些消息,比如特高课最近在查军需物资流失,比如宪兵队的冈崎中尉对高桥一直不满,比如……通讯器材在黑市上出现。
这些话,点到为止。剩下的,让高桥自己去想。
而高桥一旦慌了,就会有所行动。要么销毁证据,要么转移视线,要么……咬出别人。
丁陌要的,就是高桥去咬冈崎。
让这两个人狗咬狗,特高课坐收渔利。而特高课一动手,丁陌的“疑兵之计”就成了——看,高桥和冈崎都有问题,那“深渊”可能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或者两个都是。
迷雾就更浓了。
但丁陌觉得还不够。
他想起了另一个目标——76号。
76号那帮人,原本是军统或者中统的,投诚过来的。日本人表面上用他们,心里却未必真信。帝国的勇士是可以信任的,但这些投诚过来的墙头草,更值得怀疑。
如果能引导特高课,让他们的目光转向76号……
丁陌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慢慢成形。
他起身,走到档案柜前,找出几份旧文件。这些都是去年和今年初的军需物资调配记录,里面有一些是从76号那边经手的。丁陌翻看着,找出几个可疑的点——数量对不上,时间有出入,交接人模糊不清。
这些瑕疵,单独看没什么。但如果有人“提醒”特高课,那就不一样了。
他需要找个人,把“疑点”递到浅野面前。
谁合适呢?
丁陌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领事馆里的人。最后,他想到了一个人——秘书处的文员小野。这个人平时话不多,但做事仔细,经常帮浅野整理文件。最重要的是,小野有个弟弟在关东军服役,去年战死了。他对战争有怨气,对投诚过来的汉奸更瞧不起。
如果能通过小野,让浅野“发现”76号的问题……
丁陌坐回桌前,开始构思如何操作。
不能直接说,那样太明显。最好是让小野在整理文件时,“无意中”注意到那些瑕疵,然后因为“责任心”向上报告。而接收报告的人,正好是浅野。
这就需要丁陌提前做些手脚——在那些文件上,留下不易察觉的标记,或者调整一下顺序,让小野更容易发现。
做这些事,得小心再小心。领事馆里眼线多,特高课的人无孔不入。
丁陌看了眼时间,下午五点。距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够他做准备了。
他从抽屉里取出几份文件的副本——这些是备用的,丢了也没人注意。然后拿出铅笔,在几个关键数字下面轻轻点了个点,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又在几处时间旁边,用指甲划了道浅浅的印子。
做完这些,他把文件放回原处。
接下来,就是要让小野接触到这些文件。
丁陌想了想,有了主意。
他起身去了秘书处。小野果然在,正埋头整理一堆材料。
“小野君,”丁陌走过去,语气平常,“武藤课长让我找你,有几份旧文件需要重新归档。是去年到今年初的军需物资调配记录,你帮忙找出来,整理一下,明天浅野少佐要看。”
“是,竹下先生。”小野站起身,推了推眼镜,“具体是哪几份?”
“我列了清单。”丁陌递过去一张纸,“都在档案室三号柜,你去拿吧。对了,整理的时候仔细点,浅野少佐对细节要求很高。”
“明白。”小野接过清单,看了一眼,点点头。
丁陌没再多说,转身走了。
他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小野会不会“发现”那些疑点,以及浅野会不会上钩了。
回到办公室,窗外已经飘起了雪花。丁陌站在窗前,看着细碎的雪片在风里打转。
这盘棋,越下越大了。
高桥、冈崎、76号……特高课有得忙了。
而特高课越忙,丁陌就越安全。他们的精力被分散,就顾不上深挖“深渊”的真实身份。就算挖,也会挖出一堆嫌疑人,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这就是他要的效果。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很快就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远处的屋顶白了,树梢白了,整个世界变得朦朦胧胧。
丁陌拉上窗帘,回到桌前。他打开台灯,从抽屉里取出笔记本,开始写明天的计划。
和高桥的谈话要点,要透露的信息,要观察的反应……一条条列下来。然后又写了给吴老板的警告,让陈世雄转交。最后是给红党那边的消息,提醒闸北监听的事。
写完了,他合上笔记本,锁进抽屉。
窗外已经全黑了,雪还在下。领事馆里静悄悄的,走廊里偶尔传来脚步声,很快又远去。
丁陌坐在黑暗里,点了支烟。
烟头的红光在黑暗里一明一灭,像独行的狼在深夜里眼睛。
他在等。
等老赵今晚的行动,等高桥明天的反应,等冈崎上钩,等特高课把目光转向76号。
等这把借来的刀,见血封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墙上的挂钟敲了九下,又敲了十下。
十一点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丁陌接起来,是陈世雄的声音:“东家,老赵那边……办妥了。”
“顺利吗?”
“顺利。他说仓库没人,封条撕开塞了东西,又按回去了,看不出痕迹。”陈世雄顿了顿,“就是出来的时候,差点撞上巡夜的,幸亏躲得快。”
“知道了。”丁陌说,“让老赵这几天低调点,别往三号仓库那边去。”
“明白。”
挂了电话,丁陌长长吐出一口气。
第一步,成了。
接下来,就看高桥的了。
他掐灭烟头,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白茫茫一片,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远处的灯光在雪幕里晕开,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就像这盘棋,棋子已经布下,但结局如何,还得一步步走。
丁陌站了很久,直到手脚都冻得冰凉,才回到床边。
他脱了衣服躺下,关掉台灯。
黑暗里,他闭上眼睛。
明天还有硬仗要打,得养足精神。
借刀杀人,刀要借得巧,人要杀得准。
不能急,不能慌。
要像这夜里的雪,静悄悄地落,却能覆盖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