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陵岛的夜总是带着咸腥。南海一号博物馆的研究员林永福,已经在这座钢筋混凝土的“水晶宫”里守了第七个年头。2010年的某个秋夜,他独自整理新出水的一批瓷器残片,指尖触到一片青白瓷碗的裂口时,忽然觉得那瓷片比冰还冷,冷得钻进骨髓。
起初是风。中央空调的嗡鸣里,夹杂着一种不属于现代机械的呜咽,像海风穿过古老的桅杆。林永福抬头,展厅的灯光投下长影,那些躺在恒温恒湿展柜里的宋代瓷器,在阴影中仿佛微微起伏。
他以为是幻觉,直到耳边响起低语。
那声音起初缥缈如远处潮音,渐渐清晰成一种古老而陌生的韵律——不是汉语,也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种南方方言。音节缠绕如藤,带着沙漠的干燥与海的湿润,是《诸蕃志》里提过的大食语,一种早已死去的波斯变调。
“安拉乎艾克拜尔……”
林永福僵住了。他大学时选修过阿拉伯语入门,这句“真主至大”的祷文,此刻正从一个不可能的方向传来——沉船复原舱室的方向。那里按照考古发现,复原了宋代商船的一个货舱,堆满了等待分类的瓷器。
冷汗从背脊滑下。他抓起手电,走向舱室。手电光切开黑暗,照在那些青瓷、白瓷、褐釉瓷上。突然,最近的一只梅瓶表面,原本素雅的缠枝莲纹,竟像水波纹般开始扭动、重组,浮现出从未见过的复杂几何图案——那是古阿拉伯的藤蔓与星月纹饰,在釉下幽幽发亮。
《诸蕃志》记载:“大食商船,瓷器所载,纹如天书,夜有诵经声。”林永福一直以为那是古人的夸张。
但现在,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不止一个声音,是许多声音,低沉、虔诚、绝望,混在海水咸涩的幻嗅中。他看见瓷器的光影在舱壁上投下跪拜的人形,一个,两个,十几个——是那些八百年前随船沉没的大食商人吗?
林永福的祖父曾是阳江的老渔民,小时候祖父常说:“南海一号是条怨船,底下压着不肯回家的魂。”他一直嗤之以鼻,用科学解释一切:海水侵蚀、微生物作用、光线折射。可现在,科学在颤抖。
他想起自己的曾曾祖父,清末时曾从这条沉船海域捞起过刻有阿拉伯文的瓷碗,供在家里,夜夜梦见异国商人在暴风雨中呼喊。家族传说里,那个商人临死前将一件信物托给了一个中国水手,要他带回大马士革,但水手也未能生还。
“难道……”林永福心脏狂跳。他想起上周整理的一批私人捐赠品中,有个不起眼的铁盒,里面是一枚锈蚀的阿拉伯银币和半截波斯文羊皮纸。当时他没在意。
诵经声突然拔高,如泣如诉。所有瓷器的纹饰都在发亮,船舱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祈祷室。在那些变幻的光影中,林永福看见了一张脸——不是恐怖的脸,而是一张疲惫、渴望归家的中年商人的脸,眼中是八百年未散的乡愁。
恐惧仍在,但另一种情绪升了起来。那不是恶意,是执念。这些魂灵不是要吓人,他们只是……想被人听见。
林永福颤抖着,没有逃跑。他对着那片光影,用生硬的现代阿拉伯语,慢慢说:“你们……回家了。瓷器在这里,在陆地上,被人保护着。”
诵经声顿了一下。
他继续,想起羊皮纸上的几个词,笨拙地复述:“和平……安宁……旅途结束。”
忽然,瓷器上的异样纹饰开始褪去,像潮水退去沙滩,恢复了原本的宋代纹样。诵经声渐渐低沉,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混入真实的海浪声中。空气中那股咸涩的古老海水味,慢慢散去。
灯光恢复正常。舱室寂静如常。
林永福瘫坐在地,浑身湿透。他知道,明天同事们不会相信他所说的。但他心里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只相信碳十四测年的研究员了。南海之下,有些东西比数据更古老,比科学更固执。
后来,他翻译了那半截羊皮纸,是一位名叫哈桑的大食商人写给故乡妻子的家书末句:“若瓷器安抵中土,则我魂亦得慰藉。”
林永福申请调整了部分展陈说明,加入了《诸蕃志》的记载和民间传说。他偶尔值夜班时,仍会感到空气中一丝异样的凝滞,但再无诵经声。只是每当有新访客惊叹于瓷器的精美时,他会想,那些纹路里是否还藏着等待了八百年的、终于被听见的祈祷。
南海一号依然沉默。但林永福知道,有些回家之路,要走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