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美村的雨季总是黏腻的,连空气都带着水汽和腐叶的味道。1998年七月,暴雨连下了五天,阿海撑着竹筏穿过溶洞时,手里的电筒忽明忽暗。
“这鬼天气。”他嘟囔着,竹篙点在漆黑的洞壁上。
就在电筒光彻底熄灭的瞬间,一道奇异的闪电从洞外折射进来——阿海发誓那不是自然的光。整个溶洞突然被一种惨白的光笼罩,洞壁上浮现出色彩。
是壁画。
不,是活的画面:一支疲惫的队伍正沿着洞壁迁徙,男女老少赤脚踩着碎石,背篓里装着陶罐和稻种。他们的服饰与如今村里的壮族服饰相似,却更古老。阿海屏住呼吸,竹筏在阴冷的水面上静止。
队伍中,一个女子突然回过头。
阿海的手一颤,竹篙差点落水。那女子的脸——他昨天刚在祠堂擦拭过的始祖画像,一模一样!细长的眉,右眼角一点泪痣,就连回头时脖颈微侧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幻影持续了不到十秒,洞内重归黑暗。
阿海疯了一样撑船回村,泥水溅了一身。他在祠堂门前停下,颤抖着推开厚重的木门。香火味扑鼻而来,神龛上,那幅据说是明代传下来的始祖画像静静悬挂。画中女子回头眺望,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阿公!”阿海找到村里最老的莫公,语无伦次地描述了所见。
莫公浑浊的眼睛盯着他,手中水烟筒咕噜作响。“你也看见了?”老人声音沙哑,“1953年涨大水,我第一次见。那不是壁画,是魂影。”
据莫公说,村里代代口传:始祖阿月带领族人躲避战乱,找到这处与世隔绝的坝子。过溶洞时,她最后一次回头望向故土,那一瞬间的思念如此强烈,竟烙在了石头上。只有特定光线、特定血脉的人才能看见。
“但你不一样,”莫公盯着阿海,“你父亲是汉族知青,你只有一半壮族血。”
阿海浑身发冷。接下来几天,他像着了魔,每天正午和黄昏都撑船进洞。第三次,幻影再次出现。这次他看清更多细节:阿月回头时手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她身边的男人搀扶着她,脸上不是迁徙的疲惫,而是某种决绝的悲伤。
那天夜里,阿海做了个梦。梦中阿月不再是画中的静谧模样,她抓住他的手腕,手心冰冷如洞中石壁。“孩子丢了,”她反复说,“我的孩子丢了。”
阿海惊醒,满身冷汗。
次日,他在祠堂仔细查看族谱。一页泛黄记录引起他的注意:“万历三十五年,溶洞塌方,童三失其踪。”旁边有一行小字,墨色不同,像是后加的:“非天灾,乃人祸。孽债也。”
莫公看过那行字,长久沉默。“我曾祖父讲过,”他终于开口,“当年有对兄妹想逃离坝美,哥哥在洞中推倒了支撑的木柱……塌方堵了出路三年。”
“那个妹妹呢?”
“被落石砸中,死时腹中已有五个月身孕。”
阿海感到一阵眩晕。他再次进洞,这次带着强烈的目的性。当幻影再现,他不再恐惧,而是仔细观察阿月身边的男人。那人腰间挂着一把独特的短刀——刀柄上镶嵌着绿松石。这刀阿海见过,就在祠堂的祭器里,标签写着“明末遗物”。
真相如洞中冷水般淹没他:阿月没有平安到达坝美。她的爱人在洞中背叛了她,也许是为了权力,也许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而她回头的那一刻,不是在怀念故土,是在看那个即将杀死她的人。
最后一次进洞,阿海带了那把短刀。当幻影出现,他将刀举到光下。壁画中的男人突然转向他,面孔扭曲——那不再是迁徙者的疲惫,而是凶手被揭露时的狰狞。
阿海没有逃跑。他轻声说:“三百年了,孩子早已安息。”
幻影中的阿月似乎听见了。她最后一次回头,这次不是望向身后,而是望向洞外的方向——那是坝美村,是她未能到达却由族人建立的家乡。她笑了,然后整支队伍如烟消散。
次日,阿海请人将祠堂的始祖画像重新装裱。他在画像两侧添了一副对联:“魂归故土,魄守桃源”。莫公看着对联,点了点头。
那之后,再无人见过洞壁幻影。但每年清明,阿海都会撑船进洞,在当初幻影出现的地方挂一串五彩糯米饭——那是壮族祭祀先人的习俗。
洞水依旧幽幽地流,载着竹筏进出桃源。只是偶尔,在特定角度的阳光下,撑船人会仿佛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释然,又像是告别。
而祠堂里的香火,再未无故熄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