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吐鲁番,太阳像块烧红的烙铁贴在戈壁滩上。导游阿迪力摘下褪色的鸭舌帽,抹了把额头上盐渍般的汗珠,沙哑着嗓子对身后的旅行团喊:“前面就是高昌故城的王宫遗址,大家跟紧,别掉队。”
团里十几个人稀稀拉拉地跟着,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阿迪力在这片废墟当了八年导游,每一块土坯的裂缝他都熟悉。但最近三个月,有些事情不对劲。
“你们听,什么声音?”一个穿花裙子的中年妇女突然停下脚步。
队伍静下来。热风穿过残垣断壁,发出呜呜的哀鸣,像有什么东西在哭。
阿迪力的脊背僵了一下。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是风,夫人。”他挤出笑容,“这里的建筑结构特殊,风穿过时会发出各种声音。”
这是他对所有游客说的台词。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不是风。
第一次听见是在三个月前的黄昏。带完最后一个团,他坐在王宫西侧的断墙下抽烟,突然就听到了——细细的、断断续续的婴儿啼哭,从地下深处传来,像是被什么捂住嘴的呜咽。他以为是幻听,可那声音每晚准时出现,日落开始,午夜最盛,日出方息。
旅行团继续前行。阿迪力机械地讲解:“高昌国始建于公元前1世纪,公元450年,北凉攻破高昌,末代国王沮渠安周...”
他的话语顿了顿。史料记载,城破当日,沮渠安周刚满三个月的幼子在西侧寝宫夭折。国王抱着幼子的尸体在城墙上站立整夜,次日清晨自焚于王宫。西域都护府的士兵说,他们听见了整夜的婴儿啼哭,可那孩子明明已经断了气。
“导游先生,”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打断他,“我查过资料,说这里晚上常有怪声,是真的吗?”
阿迪力干笑两声:“民间传说罢了。”
送走旅行团已是傍晚。阿迪力没有立即离开,他坐在遗址入口的旧木凳上,抽完第三支烟时,夕阳正把废墟染成血色。这时,那声音又来了。
不是从地下,今晚它更近了。
呜啊——呜啊——
像初生婴儿寻找母亲的哭泣,却带着千年风沙的嘶哑。阿迪力站起来,双腿发软。他当过兵,不怕狼也不怕盗墓贼,可这声音钻进了骨头缝里。
他决定去查。第二天,他请假去了吐鲁番文管所,翻找那些落满灰尘的地方志。在一本清代编纂的《火州异闻录》手抄本里,他找到了这样一段:
“高昌西宫,每至朔望,夜半有儿啼声。故老相传,沮渠王子魂未得安,寻其父王。然王魂焚于火,不知所踪,故子啼不止...”
那天晚上,阿迪力带着手电和录音机回到了遗址。他妻子骂他疯了,他只是摇头。有些事,听到了就再也装不回去。
月光下的故城像具巨大的骷髅。啼哭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甚至能听出音调的变化——先是急促的哭喊,然后转为绝望的抽噎,最后是奄奄一息的呜咽,周而复始。
阿迪力按亮手电,光柱刺破黑暗。他顺着声音走向西侧寝宫遗址,那里的地基保存相对完整。突然,他踩到了什么——不是石头。
低头看去,是一小块褪色的蓝色布料,绣着模糊的金线图案。他捡起来,布料在他手中碎成了粉末,但那一瞬间,他分明听见了一声近在耳边的叹息。
“你也在找什么吗?”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
阿迪力猛地转身,手电光里站着守夜人老艾山,他在这里守了三十年。
“你也听见了,对不对?”阿迪力直截了当地问。
老艾山沉默良久,掏出烟袋:“我爷爷说,他爷爷小时候就听过这哭声。但以前只在每月的初一十五,现在...”他顿了顿,“越来越频繁了。”
“为什么?”
老艾山指向远处新建的旅游酒店,霓虹灯在夜色中闪烁:“活人越吵,死人越不安。尤其是还没学会说话就死去的孩子,他不懂为什么自己的宫殿来了这么多陌生人。”
那一夜,阿迪力没有回家。他坐在废墟里,直到啼哭在黎明前渐渐平息。奇怪的是,当第一缕阳光照在残垣上时,他感到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巨大的悲伤——那是一个父亲永远找不到儿子的悲伤,一个孩子永远等不到父亲的绝望。
接下来的几天,阿迪力变了。他开始在讲解中加入那段历史,不是作为猎奇故事,而是作为一个悲剧。他告诉游客,这里曾有一个三个月大的婴儿,还没看清世界就永远闭上了眼睛;曾有一个父亲,抱着逐渐冰冷的小小身体,看着自己的王国化为火海。
“有时候,”他会轻声说,“有些告别太过突然,连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
奇怪的是,当他开始讲述这些,夜间的啼哭似乎变得...柔和了。不再那么凄厉,更像是在倾听。
七月中旬的某个夜晚,一场罕见的沙暴袭击了吐鲁番。阿迪力不放心遗址,冒着风沙前去查看。能见度不足五米,他靠记忆摸索着前进。突然,啼哭声在风暴中响起,这一次不是从地下,而是从前方。
阿迪力逆风而行,手电光在沙幕中开辟出一条模糊的路。他来到西宫遗址的核心区,那里有半堵残墙相对完整。风沙在这里突然减弱,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屏障。
墙根下,他看到了——不是鬼魂,而是一道微光,就像夏夜萤火虫的亮光,聚成一个小小的襁褓形状。啼哭声正是从那里传来,但此刻不再哭泣,而是发出类似婴儿满足时的咕哝声。
阿迪力跪下来,不知哪来的勇气,轻声说:“你父亲没有抛弃你。他抱着你直到最后,他和你一起去了。”
光团闪烁了一下。
“他们都走了,你也该走了。”阿迪力的声音哽咽了。他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弟弟,那个只活了七天的孩子,母亲到现在还会在忌日偷偷哭泣。
风停了。沙粒如雨落下。光团缓缓升起,在空中盘旋三圈,然后散成无数光点,消失在夜空。最后一刻,阿迪力确信自己听到了一个词,不是用耳朵,而是直接响在心里:
“爸爸...”
从那以后,高昌故城再也没有夜啼声。
但守夜人老艾山说,有时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能看到两个模糊的身影并肩站在西宫最高的残墙上——一个高大,一个矮小,手牵着手,望着东方等待日出。
而阿迪力依然带团经过王宫遗址,只是每次讲解到最后,他都会加上一句:“有些告别不是终结,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的陪伴。”
他脖子上挂着一个新吊坠——那天早晨在光团消失的地方,他找到了一小块温润的玉石,形状像一滴眼泪,也像一弯新月。偶尔,在夜深人静时,玉石会微微发热,仿佛某个小小灵魂在遥远的时空中,终于找到了安宁。